第60章 密語
每年的初一都大同小異,陸宇寧照例清早起床就陪着爺爺和大伯去給祖墳祭祀,江城的公墓修得很偏遠,而且新年開始便搞起了文明城市建設,往年的鞭炮紙錢是不讓放了,所以三個人買了些鮮花磕了幾個響頭權當是個意思。
爺爺走了些山路,又祭拜了自己的父母,心情很是低落,回到家久久不語,陸宇寧端着奶奶煮好的荷包蛋蜂蜜泡米花糖,遞給在沙發上發呆的他,陸鼎言才緩過神來。
“我也老了,現在還能走動,再過兩年,你們也不用去上墳了,人死如燈滅,哪有什麽鬼神。我去是因為有個念想,你們小輩連曾祖的樣子都不記得了,還去個什麽呢。”
每一個流傳到現在的姓氏,都是一代代子孫傳遞下來的,可往上數三代,誰還能說得清祖宗姓名如何,生辰如何呢。
陸家流落到江城這一支血脈,皆是曾祖母帶着遺腹子改嫁過來衍生的,人丁寥落,第四代的小輩裏,也就陸宇寧一個男孩了,早年間陸鼎言還執意聯絡遠方的宗廟,想要把兒孫的姓名添進族譜,可老家的人認定改嫁的媳婦已經不是陸家的人了,即使孩子沒有随二婚丈夫的姓,也不配入享宗廟祭祀,這便成了陸鼎言的心病。
如今對長孫說出這番話,看來也是終于放下了這個遺憾。
比起陸宇寧心頭沉重的壓力,早起就消息不停的顧向年那邊,卻是喜氣洋洋。
顧向年的爸爸顧青松是個孤兒,靠吃百家飯長大,白手起家打拼出偌大的家業,如今功成名就,便想着榮歸故裏,趁着過年祭祖壘墓樹碑,在老家把兩個野地裏的荒墳修葺得華麗無比,帶着兒子走街串巷地給當初照顧過他的老人拜年。
偏偏顧向年極端看不慣他爸的作風,認定了這是土大款的行為,故而躲到一邊心不在焉地拉着陸宇寧聊天,企圖把他拐帶過去解悶。
“梅泉村也在江城,你過來和我玩呗,好多天都沒見到你了,你來我請你吃糍粑,我手工打的。”
陸宇寧皺着眉頭,
“還要各家各戶上門拜年呢,你怎麽這麽閑啊,還有空去打糍粑。”
坐在村長竈臺前烤紅薯的顧向年借着木柴燃燒後的餘溫,兩指擺脫了寒氣僵化的束縛,飛快地打着字,陸宇寧手機屏幕的光還沒熄滅立馬又收到了回複:
“上次看你喝奶茶讓老板多加芋圓,我以為你喜歡吃這種軟軟糯糯的東西呢,特意找老鄉教我做了幾塊,你要不要啊?不來梅泉村,我就祭完祖給你帶過去。”
陸宇寧心裏正和丘比特的金箭做着鬥争,哪敢讓他跑過來攪亂心湖。
“不要不要!宴席吃多了正營養過剩呢,你再加點高熱量的零食,我體育長跑都不及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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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嘻,胖一點好,摸起來比較有手感。”
顧向年還賤兮兮地配了張大熊貓啃竹子的表情包,這帶點色氣的描述把陸宇寧氣得牙癢癢,從手機相冊裏找了張顧向年的大頭照,用手機自帶的美圖軟件給他戳了個媒婆痣,抹了兩塊重口味腮紅,然後發到空間裏配了句“新年快樂”。
不一會兒動态下面就有了武思思肖央的嘲笑和調侃,而後又被聞訊而來的顧向年一陣恐吓,紛紛删評保命。
“小寧,有沒有看到你從心姐姐?”
窩在沙發裏玩了一天手機的陸宇寧揉了揉眼睛,坐起來看着穿戴整齊的大伯,有些不知所措。
“怎麽了,姐姐不是一直在屋裏嗎,中午伯母讓我守在門口看着她,我就一直沒挪過地,沒見到她出來啊。”
吃午飯的時候,大伯抛出個重磅消息,樓上刑婆婆的海歸孫子也回來過年了,兩家一合計,反正各自兒女都大齡未婚,又知根知底地,不如見見面,來個相親。
大伯伯母自然欣然應允,姐姐陸從心卻不幹了,奈何胳膊擰不過大腿,被爹媽一頓數落關進了房間,還派了陸宇寧這個小狗腿看門把守。
“她翻窗跑了,這個不孝女!”
被氣得不輕的大伯解開西服的兩個紐扣,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猛灌了一口茶。
全家自然雞飛狗跳,還要去和刑婆婆道歉,取消會面。
陸家人一直鬧到晚上十一點,陸從心還是沒有露面。
“嗡嗡嗡!”
縮在被窩裏的陸宇寧手機震動起來,一看來電提示,是個陌生號碼。
“喂,小寧,快出來給我開門。”
信號那一端是陸從心的聲音。
陸宇寧穿上厚羽絨服,蹑手蹑腳地穿過客廳,大伯裹着軍大衣守在沙發上,但已經眯着眼睛打起了呼嚕。
輕輕地給大門開鎖,陸宇寧轉身走進庭院的栅欄下面。
用貓叫對了接頭暗號之後,一雙高跟鞋隔着籬笆被扔了進來,陸從心光着腳,提着伯母給她準備的相親用的長裙,跨坐在鐵栅欄上。
陸宇寧連忙伸手扶住她的腿,幫她跳下了栅欄。
“我爸睡了嗎?”
瞅了瞅還亮着地燈的客廳,陸從心心裏有些發憷。
“沒呢,還守着呢。”
陸宇寧沒好氣地把高跟鞋塞到陸從心的腳邊,
“光着腳你也不怕冷,大伯母不是把你鑰匙錢包手機都沒收了嗎,你去哪逛蕩了啊?”
拖過庭院裏的木凳,陸從心捏着粉色的高跟鞋,把沾了泥土的腳安置進去。
“你姐我死黨遍天下,哪能被錢包手機難住了,放心,吃得飽飽的,沒餓着。”
陸宇寧把身上的羽絨服脫下來披在陸從心單薄的禮服外面,兩個幹壞事的孩子擠在角落的避風口裏哈着白氣。
“你為啥不願意去相親啊,想當尼姑的話,慈靜庵的姑子和奶奶都很熟啊,憑你這學歷和工作經驗,介紹你去還能混個助理尼姑當當。”
南方的冬夜沒有雪,但濕潤陰冷的空氣卻從各個縫隙鑽進衣服裏,姐弟兩個瑟縮在一起,都有種相依為命的感覺。
“什麽助理啊,起碼也要混個寺院總裁當當,”事業女強人陸從心女士撩了撩自己的大波浪栗色長發,把它們裹在自己的脖頸上,防禦嚴寒的魔法攻擊
“老姐是不肯服輸,你知道我今天穿着一身老土的‘淑女裝’跑哪裏去了嗎?”
不敢妄自非議大伯母挑選的“良家婦女”高領純色旗袍款連衣裙,陸宇寧指了指陸從心的烈焰紅唇,
“口紅沾到牙齒上了。”
“靠!”
正裝腔作勢打算含根香煙裝看盡滄桑文藝女青年的陸從心忍不住咒罵道:
“林小蝶那個地主婆,果然不肯把嬌蘭的正品口紅借我,這質量肯定是地攤上淘來的。”
還好眼前是自家弟弟,熬夜過後素面朝天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他都見過,口紅粘牙簡直是小case。
“不是我今天不想去相親,是過年正好大家都回鄉了,就商量着開同學會,同學會,你知道吧,就那種成功人士吹牛逼,看對眼的老情人搞419的活動。”
陸從心覺得自己這話有點粗俗,也怪自己這兩年商場打拼久了,什麽髒事破事都見過,應付三教九流的話随口就來,沒注意弟弟是個未成年。
不過陸宇寧的反應好像還沒理解419是什麽,她便快速岔開話題,免得他追問。
“本來我是不想去的,但是一聽江燦回來了,老娘就想,這麽多年了,始終要有個了結,不然我咽不下這口氣。”
陸宇寧聽到江燦的名字有點驚訝,
“是随心姐姐高中暗戀的那個校草?”
作為馮随心死對頭的陸從心翻了個白眼以示對姐妹少女時代腦殘事件的尊敬,
“對,就是馮随心那傻丫頭高中讓你幫着折了一千只千紙鶴,然後拿去告白的那個。”
一提到這事陸宇寧就很清楚了,作為兩個姐姐鬥法的一大戰果,高中的陸從心品學兼優,老僧入定一樣不為感情所動,最終考進名牌大學,留在上海開始叱咤風雲女強人的人生,而對立的馮随心卻因為早戀受到打擊,成績一落千丈,最後黯然複讀,被妹妹嘲笑了一年,淪為兒童教育的反面案例。
當然年紀還小的幫兇陸宇寧那時被長輩告誡了無數次大姐的早戀兼單戀悲劇,所以對江燦這個名字記憶猶新。
“其實我笑了大姐這麽久的傻丫頭,也是在笑我自己,和她比起來我只是更會裝而已,當初不是我不懂少女懷春,我比你随心姐姐更早去和江燦告白了,結果那個鳥人居然說要好好學習,還勸我別不務正業,耽擱了成績。”
說着還不解氣,陸從心狠狠地用高跟鞋踩了一腳花圃裏的雜草。
“你覺得我的性格能忍得下這口氣嗎,所以下定決心閉關苦讀,頭懸梁錐刺股,科科要壓在江燦的頭上,我想拿第一,他就只能當萬年老二。”
陸宇寧吐了吐舌頭,對二姐的報複心有了新的認識。
“後來呢,你高考不是全校第一嗎,還被江城中學開表彰大會發獎狀了,該不會還追到大學去壓制他了吧。”
“哼,輕輕松松就壓了他一整年,沒必要再證明什麽了,只是我始終想搞明白他為什麽拒絕我,就有事沒事找他,結果他又告訴我,他喜歡獨立自強的職業女性,”
“所以你年年不回家拼了命的加班就是為了證明這個。”
“你這是什麽眼神,老姐我是這麽狹隘偏激的人嗎,我是真心喜歡奮鬥的感覺才這麽拼的”
陸從心扭頭撞了一把陸宇寧的肩膀,底氣不足地裝出兇狠的表情。
“哦”
有些吃痛的陸宇寧只好睜只眼閉只眼随老姐狡辯了。
“後來他交了女朋友,都是很優秀的人,我就發誓自己會更優秀,這幾年他分分合合,女朋友換了一茬卻一直沒結婚,我也賭氣一樣,想看看哪個天仙比我更好更優秀能讓他浪子回頭情定一生。”
冬夜的星子分外清晰,綴在黑色絲絨般深沉的天幕上,牛郎和織女早過了一年一會的七夕,然而僅僅靠着一點執念,便辜負了華年的陸從心說不定比他們有着更堅定的毅力。
“我閨蜜,就是那個每回來我們家都穿金戴銀的林小蝶,等我一回江城就迫不及待地告訴我江燦訂婚了。我也不是自負,我就是想看看,他最後找了個什麽樣的女人,是不是比我強,結果呢,今天翹了相親跑去聚會,居然發現他老婆又不美麗又不知性又不聰明,腦子裏只裝着韓劇和偶吧,身高還只有一米五,但他們就是恩愛甜蜜,原來我輸給了這樣一個傻白甜。男人就是大豬蹄子!說什麽喜歡的類型、性格合适不合适,最後還不是娶了會讓他心動的那個。”
不服輸的陸從心不得不接受自己輸了,半是怨怼半是自嘲地帶上了哭腔。
摟過姐姐小小的腦瓜,陸宇寧輕輕地揉了揉,
“姐,想哭你就哭吧”
陸從心靠在弟弟的肩膀上默默流淚,怪難堪的,兩個人望着天空和星星點點的燈火,安靜地依偎着。
“姐姐,喜歡一個人究竟是什麽感覺啊”
“喜歡不是快樂,是不甘心,不甘心錯過,所以拼命去靠近,不甘心失去,所以心痛也要承受,不甘心只有你一個人備受煎熬,所以千方百計讓他看到你,不甘心有緣無分,所以毒酒砒霜也甘之如饴,要是你認命了,那就是你一敗塗地的時候。”
“小寧,你要記住,喜歡一個人,不要慫,死纏爛打也要讓他喜歡你,什麽高傲矜持,都讓它們見鬼去吧,看上了就要抓到手裏,緊緊地不肯松開,那才不會離開,才會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