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飄零的季節

中午的江城中學食堂,每一個打菜窗口前都排滿了人,陸宇寧端着盛滿了豇豆炒肉和麻婆豆腐的不鏽鋼餐盤繞過人流形成的長龍,走到還算空曠的餐廳西北角,和去教師食堂打飯的顧向年會和。

教室食堂的小炒精致了許多,專門用瓷盤裝好,兩菜一湯營養均衡又口味上佳,只是價格一點也不親民,足足是大食堂的三倍,也就顧大少爺這樣家底厚的才敢頓頓去光顧。

角落裏的人不多,藍白色的連排餐桌旁坐着兩個女生,溫煦胃口不佳,面前擺着清湯寡水的雞蛋面,武思思正在減肥,一個饅頭都掰成了指甲大一塊才放進嘴裏細細品味,兩個男生坐到她們倆對面,看起來食量趕得上霸王龍了。

“沒有牛肉炖黃豆了,真是可惜。”

顧向年嘟囔着,先端起黃瓜皮蛋湯喝了一口,又嫌棄鹽放多了太鹹。

眯着眼挑出肉末豇豆裏細小的花椒粒,陸宇寧寵溺地遞了雙木筷給他,

“知足吧,大少爺,這可不是你家五星級酒店,沒給你多加點鋼絲球竹簽子就是好的了,上周張寒還在蛋炒飯裏吃到條菜青蟲呢。”

“咦!!”

“嘔!!”

溫煦和武思思同時掐住喉嚨,嫌棄地推開了面前的餐盤。

武思思本就因為節食而空蕩蕩的胃翻起陣陣酸液,她拿着筷子在鹹菜和稀飯碗裏翻來覆去地攪了兩下,确定沒有提供額外蛋白質的生物殘骸,才焉巴巴地抱怨起陸宇寧:

“小鹿你太壞了,吃飯的時候給我們講這些,存心惡心我們,你要不說我還能睜只眼閉只眼當什麽都不知道,你一說我就會想象這三年可能吃進去了多少小蟲子小蟑螂。”

惹了禍的陸宇寧連忙賠笑,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下次不提了。”

他剛說完,就看到餐廳入口拿餐盤的櫃臺邊迎面走來的肖央,連忙拿起旁邊座位上的書,一邊揮手一邊示意他坐到這邊來。

肖央一愣,随即轉過頭,無視了陸宇寧的好意,徑直去了食堂的另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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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陸宇寧尴尬放下的手,武思思疑惑地問道:

“肖情聖怎麽了,去了倆月訓練營,就當我們是陌生人了?”

溫煦從兜裏掏出一包心相印,拆出雪白的餐巾紙擦了擦嘴,漫不經心地答道:

“興許是沒看見吧,你們別多想。”

“不行,這小崽子,學了藝術就尾巴翹上天了,以前顧老大、武女皇地喊着,現在鼻子放眼睛上啦,壓根不把咱們放進眼裏,我得去收拾收拾他。”

武思思是個行動派,放下手裏被蹂躏地不成食形的饅頭,一條馬尾辮甩地左搖右晃,風風火火地去抓人了。

陸宇寧記挂着白沁說的那些事,心裏很不是滋味,肖央嫌他管得太多,可自己卻沒法看着朋友沉淪下去,上午剛見過一次面,還沒等他多勸誡,肖央就又大發脾氣,說陸宇寧多管閑事他自己清楚自己該幹什麽,不用他來當家長管教自己。

原以為這場不歡而散的重逢只是很快就會平息的波瀾,可肖央如今的表現,是不像會一笑而過了。

嘆了口氣,陸宇寧夾起胡椒面包裹的滑嫩豆腐,食不知味地吃着午飯。

過去的肖央是多麽的樂觀開朗,從不會在意朋友指出自己的錯誤,整日樂呵呵地愛幻想,可如今這個肖央頭發雜亂邋遢,胡子拉碴眼圈青黑,眼神裏看不到一點點曾經的樂天陽光,反倒和電視裏的瘾君子一樣,麻木又冷漠。

“別難過了,來吃塊回鍋肉補補,你看看你都瘦了。”

一直沒有發言的顧向年夾着煸炒得金黃的五花肉放到陸宇寧的盤子裏,哄着陸宇寧多吃一點。

勉強擠出個笑容,陸宇寧低頭看着餐桌上印刷的王力宏娃哈哈礦泉水廣告,反思着自己是不是該換種方式,更婉轉一點地去和肖央交流。

午飯吃罷,幾個人結伴回了教室,本來去教育小弟的武思思氣鼓鼓地生悶氣,聽她的意思是被肖央同寝的幾個男生嘲諷了,又不肯多說具體發生了什麽。

陸宇寧猜,必然是些不堪入耳的污穢之語,不然以武思思大大咧咧的性格,絕不會這樣閉口不談。

果然,下午上課的時候,肖央拉着白沁,硬是和別人換了座位,坐到了隔他們幾個舊朋友老遠的地方,一副絕不和你們說話的姿态。

原本和諧的小團體如今搞成這樣,陸宇寧深感疲憊和無奈,連下午的數學課都沒聽進去,還被禿了頭的數學老師王樂敲了個爆栗,讓他別走神。

晚上,依舊我行我素朋克風的英語老師宋桢夾着聽力材料要搞測試,但耐不住幾個剛回來讀書腦子裏一片空白的藝術生的哀求,終于松口了。

其他學生見事有轉機,便得寸進尺,仗着民意高漲,逼迫英語老師給大家放松放松,看看電影。

高三教室的多媒體比高一高二要新多了,效果還不錯,宋桢教鞭一甩,安排了倆放風的小鬼頭去門口蹲着防備年級主任的巡視,一邊搬來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找了部新出的“簡愛”開始播放,美其名曰“學習英語經典文學”。

教室裏的燈光都被關掉了,電影裏彌漫着英倫三島常年不散的霧氣,蒼白又帶着文藝氣質的女主角在幽暗的孤兒院裏承受着苦難,又在詭異的莊園裏同陰晴不定的男主角碰撞出了愛的火花。

坐在最後排的陸宇寧看得入神,心裏全是卑微但自愛、貧困卻堅強的簡愛對羅切斯特先生即使愛卻仍舊保持着對自己人格平等的追求。

光影的藝術和文字的表述畢竟是不同的,當不算美麗的女主說出那段名言的時候,對心靈的震撼甚至更甚于陸宇寧第一次看到書本上的文字。

“你以為我貧窮、相貌平平就沒有感情嗎?我向你起誓:如果上帝賜予我財富和美貌,我會讓你難于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于離開你一樣。上帝沒有這樣安排。但我們的精神是平等的。就如同你我走過墳墓,平等的站在上帝面前。”

下課鈴響,做賊心虛的宋桢連忙開了所有燈,暫停了多媒體的播放,還用ppt做了遮掩,意猶未盡的學生們嗡嗡嗡地聊起感想來。

陸宇寧仍舊思考着這幾百年前便寫就,但如今仍然震耳發聩的許多名言。

有一縷不可名狀的意識慢慢在他心底滋生,可他卻無法弄清那到底是什麽,僅僅是覺得自己的想法又多了一些新的改變。

眼角掃到從書包裏掏出包煙的肖央正往教室外面走,陸宇寧決定單獨找他談談。

尾随着好友走到廢園邊緣的小樹林裏,陸宇寧默默地看着肖央點燃廉價的香煙,佝偻着腰沉溺在尼古丁帶來的滿足感裏。

他的心中頓時升起一陣怒火,原本鎮定下來打算好好講道理的大腦又難以遏制地刺激着他猛然走出黑暗,從肖央手裏奪過了煙霧缭繞的煙頭,狠狠扔到地上踩滅。

“靠,我X你媽呢,神經病啊!”

黑暗中模糊的人影吓了肖央一跳,他以為是被年級主任或者哪位老師逮到了呢,聽室友李奇虎說,這兩個月學校抓抽煙抓得緊,但幾個月泡在網吧裏,靠着香煙提神熬夜打游戲,他已經養出了煙瘾,倆小時不抽,就覺得渾身癢癢。

陸宇寧拉住肖央的手,把他扯到廢園的圍牆下,低吼道:

“肖央,你知不知道你這樣是在謀殺自己,你的夢想呢,你的理智呢,你不是說要當漫畫家,要做一個很好很優秀的人,讓自己足夠配得上白沁的喜歡嗎?為什麽你現在要這麽堕落,你還有沒有想過你的明天,你的父母!”

肖央雙眼通紅,銀牙緊咬,一下推開了鉗制他的雙手,少年像只困在囚籠中的獅子,找不到沖破桎梏的辦法,但走到籠子前來的人不管是好是壞,就會被他當成敵人,一心只想咬碎他的喉嚨,撕爛他虛假的僞裝。

“老子告訴你陸宇寧,你他媽的就是一煞筆,別以為我還是以前跟在你身邊唯唯諾諾的小跟班,你想怎麽奚落我就怎麽奚落我,老子想抽煙就抽煙,什麽幾把漫畫家高考,馬雲比爾蓋茨也不是什麽名牌大學畢業生,一樣牛逼地賺大錢,我肖央只要碰上好機會了,一樣找得到升官發財的出路,你別用你那套讀書考試的煞筆理論來教育我,老子爹媽都沒說話呢,輪不到你,我告訴你,從今天起咱們倆絕交!”

被撞到一邊榕樹下的陸宇寧肋骨生疼,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狀若瘋癫的老朋友,艱難地問道:

“你說什麽,你……”

“別他麽廢話了,b臉不要了嗎?”

肖央扯了扯拉開的外套,朝地上啐了一口,罵罵咧咧地轉身走進了燈火通明的教學樓。

陸宇寧愣愣地從榕樹上滑落,蹲在地上望着肖央離去的地方,心中又難受又空洞,仿佛被人剜去了一塊。

為什麽曾經的朋友反目成仇,當年他踏進江城中學,第一個對着他露出善意微笑的人,如今卻瘋狂地咒罵着自己,那個笑得沒心沒肺的人去哪裏了呢。

秋夜的冷風寒入骨髓,天上愁雲密布,連星子也見不到一個。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只溫暖的手掌才牽起他的胳膊,将木然的陸宇寧攙扶起來。

“沒事,我陪着你呢。”

高大的顧向年輕輕地把陸宇寧擁進懷裏,像母親呵護嬰兒一樣輕輕拍打着陸宇寧的後背,任由懷中的人眼角淚水濡濕了自己的胸膛。

“我會一直陪着你的。”

枯葉飄落,秋蟬喑啞,在兩個人都沒有注意到的角落裏,一個男孩兒躲入黑暗的陰影。

肖央原本吹了冷風清醒了一點,覺得自己說的太過分了,回返過來打算道歉,卻沒想到撞見了令他心驚的一幕。

鬼使神差的,他掏出了手機,按下了快門,将黑夜中緊密依偎的兩個身影定格成了一幀照片。

秋日将盡,誰也不知道這個飄零的季節,究竟孕育的是豐收的果實,還是凜冬的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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