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山月不知心底事

攙扶着有些虛弱的白沁回到老教學樓,陸宇寧心中不安。肖央是個沖動的人,不知道一時魯莽會做出怎樣的事,而且今日他咒罵的那些話,如芒刺在背,令被戳中了軟肋的陸宇寧十分忐忑。

為什麽他會罵自己是“肏屁眼的變态”,難道他知道了什麽。

至于白沁和自己的關系,他自認行得正坐得端,兩人絕無背叛肖央的行為,無論如何,肖央都不該拿女孩子的清白來發洩。

“陸宇寧,你回去上課吧,我自己回宿舍休息一下,今天拖累你了,真的不好意思。”

白沁捂着被肖央捏得紅腫的手臂,有些難堪地垂下了眼角。

不管是肖央憤怒的羞辱,還是被當面戳破的情愫,都讓她身心俱疲,還好明天藝術生們就要重新集結去省城上課了,暫時逃離這個讓她喘不過氣來的地方,讓所有當事人都冷靜下來,應該是最好的結果。

秋分以後,北半球便晝短夜長,還沒有到七點,天便昏沉得看不清遠方,兩個人各懷心事,陸宇寧終究沒有多問,白沁不管是不是喜歡他,被肖央捅開這層遮掩後,兩個人都難以面對彼此,或許連朋友都再難當了。

郁郁地回到八班教室,抱着小熊抱枕縮在座椅裏的溫煦戴着口罩立刻找上了陸宇寧。

她患了流感,已經有一段時間精神不振了,又擔心感染朋友們,整日裹住口鼻,阻截病毒的擴散,看起來和生化危機裏的白大褂醫生似的,不過呼吸不暢讓她恹恹地,連說話都鼻音深重。

“小鹿,肖央他退群了,我私聊他他也不理我,你知道怎麽回事嗎?”

作為鳳凰社青山分部的群主,溫煦還是很重視群成員的維護的,她遞出粘貼滿金色向日葵紙貼的索尼翻蓋手機,讓管理員陸宇寧确認一下系統提示。

陸宇寧平時是不帶手機來學校的,所以順從地接過了溫煦的手機,登上自己的號碼。

溫煦是個有點懷舊的人,就像她的手機,如今大家都換上了觸屏的平板手機,她卻仍舊堅持翻蓋手機的浪漫。

點開企鵝的圖标,成員本就少得可憐的qq群裏,武思思在問着發生了什麽,她這兩天正跟着教練在省城參加一個短跑比賽,和朋友們消息有點脫節。

陸宇寧點開肖央的頭像的對話框,卻發現被通知已經不是好友了。

沒等他回複武思思的疑問,qq群裏又傳來白沁退群的提示音,不過不像肖央,她走之前還簡單地做了個告別,只說她和肖央之間出了點問題,想要離開冷靜一下。

旁邊的溫煦顯然也看到了這條信息,瞄了一眼陸宇寧微沉的臉色,她像只小貓一樣,兩手環抱胸膛,故作輕松地說:

“看來是小情侶吵架了,過幾天估計和好了就回來了。”

陸宇寧不想把白沁和肖央的事擴散出去,沒有多提,嗯了一聲,便把手機還給了溫煦。

晚上的政治課陸宇寧的氣壓很低,身邊的顧向年也很明顯地感受到了,放學過後,他主動邀請陸宇寧一起去自己家裏做作業。

放下書包,找了個布墊子,陸宇寧盤腿坐在顧向年家的地毯上,鋪在面前的五三卻始終沒有翻開。

恐懼就像一粒種子,正在他心中發芽生長,逐漸長成參天大樹,投下遮天蔽日的陰影。

直到此時,他才驚覺,原來他與顧向年的關系是那麽容易被看穿,或許在籃球場邊的一個擁抱,或許是美術課上的悄悄牽手,或許是放學路中的貼耳密語,只要有心人留意,那些他自認為掩飾得很好的親密,就如同舞臺聚光燈下的小醜,連嘴角沒塗勻的油彩都分毫畢現、無處躲藏。

那麽連粗心大意地肖央都察覺了,剩下的其他人呢?

敏感的溫煦,細心的徐寧,甚至那日餐桌上舉杯歡慶的母親,自己将愛人帶回去,像個萬聖節讨要糖果的小孩,自以為是地帶了個面具,以為被造訪的人猜不出自己的真實身份,可殊不知幼稚的嗓音,十數年相處的熟稔,從敲開房門那一刻,主人就已經洞察了會第一個來惡作劇的頑童的心思。

如果他們都猜到了,他們會怎麽看自己呢,會怎麽審視顧向年呢。

“變态!”

肖央的咆哮猶在耳邊,那毫不掩飾的鄙夷,仿佛自己是臭水溝裏待了萬年的蛆蟲,從裏到外都沾染着污穢,讓人躲之不及、欲除之而後快。

連單純的肖央都無法接受,自己的師友家人們又如何自處。

陸宇寧此刻才開始意識到,從一開始他就忽略了一個問題,那就是他和顧向年的感情是見不得人的,可他們想在一起,又是不得不見人的。

人類社會從來都是緊密相連,沒有遠離人世的桃花源,就算他們幸運地坐上了武陵人的漁船,見識了只談愛與和平的理想國,可終究還是不得不重回道德禮儀、天倫嫁娶的現世。

自己能割舍骨肉血親的期待?顧向年能無視時時戳脊梁骨的流言?

這是不可能的,顧向年是那麽的驕傲的一個人,連籃球場的比分都不肯輸給別人,怎麽能容忍被人指着鼻子罵成“肏屁眼的變态”。

陸宇寧彷徨地為自己尋找着一條能伸腿去踏的路,可無論往哪個方向走,脆弱的地面都撐不起兩個人并肩同行的重量,若是硬着頭皮去闖,誰也不知道什麽時候便會裂開一個窟窿,落到滿是爛泥白骨的沼澤裏。

原來他們是那麽的幸運,竟靠着天真幼稚的勇氣,一路繁花到了今日。

換了身居家運動裝的顧向年走出卧室,便看到參禪一樣打坐的陸宇寧失神地盯着模拟題上空白的答題卡,但他手中的簽字筆卻連筆帽都沒擰開。

從後背伸出雙手抱緊困惑地少年,顧向年心猿意馬地含住陸宇寧的耳垂,可與往常害羞卻溫馴的忍受不一樣,陸宇寧蹭地一下掙脫了他的懷抱,如同被烙鐵刺下了黥刑,慌張與恐懼明晃晃地刺痛了顧向年的眼睛。

“對不起。”

其實陸宇寧也不知道自己在為什麽道歉,是歉意自己的閃躲傷害了顧向年的自尊,還是腦海裏若隐若現的退卻帶來的心虛。

顧向年笑了一笑,拉過陸宇寧,正面抱住了他,沒有再試圖做出逾矩的親密行為,他安撫着有些受驚的情人。

“是不是學習壓力太大了,別怕,我陪着你呢。”

陸宇寧的臉貼在顧向年的胸膛上,與往常的心安不一樣,他安靜地傾聽着胸腔裏跳動的心髒,那是年輕而鮮活的震顫,如同主人光明可見的前程。

顧向年有一個有錢有勢的父親,他長得帥氣,健康有活力,成績優秀到陸宇寧都覺得自己空有努力缺乏天分。

這樣一個男孩兒,本該一路坦途,上最好的大學,談一場風花雪月令人豔羨的戀愛,繼承父親打下的家業,成為在省城都家喻戶曉的風雲人物,那是鮮花與掌聲的道路,那是贊美與驚嘆的一生。

可如今卻要因為和自己這個平凡庸常的普通人不可見人的不倫戀情,而随時可能成為周圍人的笑柄談資,從耀眼的明星跌落成被人踐踏的塵埃。

陸宇寧的心中驀然升起一陣悲哀,少年不知命運只懂愛恨,談天談地談理想,可人生能惜取多少的少年時呢,一轉眼,他們的年少時光就已經到了尾聲。

“我有點累了,想先回去休息。”

無法直視顧向年誠摯的雙眼,陸宇寧緊緊抱着懷裏的強壯軀幹,他不知道何時便有山洪襲來,天災人禍阻隔兩端,相愛的人從此再也不見。

顧向年隐約覺得今天的陸宇寧不對頭,但陸宇寧不是哭哭啼啼的小女孩,他藏着的心事,不主動說出來,是沒法逼迫的。

難得顧向年今天心思柔軟,想要體貼愛人,他放下往日稍顯霸道的強勢,換上了撒嬌的請求,

“今晚留下來吧,就當陪陪我好不好。”

程靜出差去了,顧向年是知道的,兩個少年人都守着一座空房子,他不想讓心事重重的陸宇寧一個人回家胡思亂想,或許兩個人挨在一起,還能多一點溫暖和慰藉。

本不想答應的陸宇寧猶豫了,他和顧向年還能待在一起多久呢,自己這樣貧瘠的孤星給不了他山河奇景,給不了他雄渾壯麗,那麽唯一的作用,就是作為一顆流星,被吸引在星系內,直到撞毀在恒星上吧。

陸宇寧開始理解了那些殉道的狂信徒,一無所有的凡人想要獻祭給神什麽呢,唯有微不足道的自身爾。

“好吧,我回家拿換洗的衣服。”

“不用,穿我的衣服吧,我還有新的內衣。”

是夜,陸宇寧洗完澡穿着滿是白蘭氣息的單薄睡衣躺在顧向年潔白的大床上,卻不敢閉上眼睛,只能無助地望向窗外的一輪山月。

“在想什麽呢?”

一只滾燙的胳膊環繞過陸宇寧的腰肢,顧向年借着皎潔月光品鑒着他柔和白皙的側臉,初時相見,他只覺得陸宇寧和別人不一樣,他總是像藏着心事,如一只含珠的蚌,隐隐露出裏面流轉的光華,就吸引了自己全部的目光。

五年級裏別的小孩誇贊自己都或多或少的帶着讨好的意味,那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功利,可陸宇寧的出現,眼裏卻滿滿的都是真誠的贊嘆。

“你的數碼寶貝真好看。”

“謝謝你,可我不能要。”

他像一個被花樹吸引的過客,只是站在圍牆邊欣賞紛繁的落英,而不去折下一枝占為己有。

身邊的朋友或是希望奉承自己兩句能接手一點白拿的禮物,或是希望和自己親近,得到便利與關系。

可陸宇寧只是站在一邊由衷的說了一聲“真好啊”,然後就翩然而去。

得不到滿足的顧向年抓心撓腮地追着他,掏出私藏的一樣又一樣寶物,企圖留下他,讓他沉溺不可自拔,可陸宇寧依舊只會誇一句“真好啊”,便不再駐足。

他對自己毫無所圖。

陸宇寧帶來的挫敗感就這樣牢牢攥緊了顧向年的注意力。

直到分離數年,再次相遇,清澈的少年孤僻抗拒,卻依然內心和煦,你對他五分的好,他便不好拿冷臉對你,你掏出了一顆真心,他便珍而重之地還回了自己的全部。

顧向年也不知道是自己太幸運,還是陸宇寧太傻,可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他知道,這就是他要的唯一。

“我在想,天上的星星看着那麽近,可誰能想到他們相隔了十萬光年呢。”

陸宇寧翻過身子,也側身看着顧向年,四目相對,他們都以為懂了對方,可到底人類始終是孤獨的,兩顆心再近也無法觸碰彼此。

陸宇寧沒有開口說出心中的隐憂,他怕悲觀會傳染,讓愛的人也痛苦。

顧向年卻不懂陸宇寧滿腔的愁緒,只吻了他柔軟的側臉,

“可相隔十億光年,他們也永遠留在一片夜空上,陸宇寧,我們也會永遠在一起的,好嗎。”

不忍打破琉璃清輝的夢,陸宇寧只是閉着眼點了點頭,依偎在顧向年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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