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陽謀

陸宇寧怔怔地,想要開口問到底怎麽回事,可話還沒到嘴邊,眼淚就淌到了下巴上,大顆大顆地滴落到地板上,他兩手顫抖,不停地去抹,好像這樣就可以堅強一點,讓舅舅覺得自己不那麽軟弱。

程才手裏的煙悠悠地燃着,他抽了張衛生紙接住掉落的煙灰,順手把剩下的抽紙盒子遞給陸宇寧。

甥舅倆相處不多,即使此時都是心中苦悶,也說不出什麽互相安慰的話。

見陸宇寧慢慢止住淚水,程才從褲子口袋裏摸出張病歷單子,遞給陸宇寧,

“醫生說,你媽是胃印戒細胞癌中晚期,手術治療根治性很差,本來建議她保守治療,盡量延長生存時間,可你媽堅持要做手術,我知道她在顧慮什麽,你還小,以後還要讀大學、結婚、買房子,帶着一個病人,不僅對你心理負擔大,而且經濟上也是個拖累,她寧願搏一搏,也不想耽誤了你的未來。”

陸宇寧只覺得渾身發冷,他展開皺巴巴的病歷單,那些專業的診斷說明他看不懂,但是曉得“癌症晚期”四個字的殺傷力,舅舅的話就像錐心刺骨的鋼針,一下一下打擊在他的脊梁骨上,他從來沒有任何時刻像現在這樣直觀地感受到經濟對于這個脆弱的小家庭的嘲弄。

如果家裏有錢,如果他能撐起兩個人的生活,母親會不會選擇更安全的治療方式呢,至少能讓自己多陪陪她一段時間。

然而十分鐘前,他還天真地以為,只要自己保住了肖央,保住了自己,保住了顧向年,等到高三過後,他就能揚眉吐氣地帶着母親過上好日子,兩個人再也不用緊巴巴地算計着柴米油鹽衣食住行,母親可以放松工作,給自己的幸福留一點時間。

可命運從來都不等人,陸宇寧忘了,他無憂無慮地在母親給他撐起的安全傘下和顧向年談一場驚世駭俗的戀愛,可傘外雷雨交加,一個閃電就能把程靜劈得四分五裂,沒有人去幫她扶一扶傘骨。

他該死!

陸宇寧狠狠地在心裏咒罵着自己,要不是因為他,程靜可以安心地找個男人再嫁,要不是因為他,母親不會起早貪黑地加班掙錢為自己的未來鋪路,以至于年紀輕輕就患上了這樣要人命的絕症。

可他卻對母親的病痛一無所知,任性地揮霍着自己的好時光,可母親的好時光何嘗不是被他揮霍掉了,如今他還要在這樣的節骨眼上惹是生非,給家裏添亂。

“舅舅,我能,去看看我媽嗎?”

程靜早前離開家的時候,說是去省城出差,陸宇寧沒想到這樣的謊言也輕易騙過了自己,甚至和母親最後一次通話也已經是一周前的周末了。

程才把陸宇寧滑落的行李包提起,只微聲說了一句:

“走吧,先回外婆家,你媽剛做完手術,你現在去看她,只會讓她情緒波動,不利于治療的。”

天色暗沉,走出桃李園小區的時候,學校門前的整條大道都被路燈點亮,江城中學燈火通明,學生們還在上着晚自習,世界看上去是這樣繁華旖旎,昨日的自己也同樣不谙世事地坐在教室裏等待着天一樣大的高考,可不到十二小時的時間,物是人已非,所有的一切都變了。

外婆的家在城西,是片老舊的居民樓,陸宇寧跟着程才回了家,先囫囵地在樓下的小攤販那裏吃了碗面,權當是晚飯,程才安置了他又匆匆去醫院替換看護的外婆。

陸宇寧坐在黑暗的木沙發裏,眼睛望着窗外高樓閃爍的燈牌,心裏一團亂麻。

也不知過了多久,老舊的鐵栅欄被拉開,第二層的防盜門開合,身形有些佝偻的外婆神色疲憊地打了客廳的大燈。

“怎麽坐在沙發上呢,天氣冷了會感冒的。”

陸宇寧低頭喊了聲“外婆”,和自己的祖母不一樣,外婆不是那種親易近人整日笑呵呵的老奶奶,她更像是刻板的退休女教師,頭發鬓角總要梳得一絲不茍,夏天的時候,還要在胸前的襯衣上別上三朵半開的黃桷蘭花骨朵,幽靜的花香混合着皮膚的溫熱,讓被她抱在懷裏的小陸宇寧沉沉入睡,忘記了七月炎熱的暑氣。

依舊是整潔的長袖襯衣和滿頭白發,可外婆臉上的皺紋卻比記憶裏更加深沉。

“來,我給你去鋪床,你媽媽那間房好久都沒人住了,還要現籠被套,你将就住着,覺得冷就告訴我一聲,我把你舅舅的被子給你拿過去。”

老人有序地打開衣櫃,拿出繡着龍鳳的錦被,陸宇寧想幫把手,可又怕外婆問起今天自己被叫家長的事,只好呆立在一邊,看着她仔細地撫平每一個皺褶。

“這還是你媽媽出嫁的時候用的被子,上好的料子,我走了七八條街才挑到的,放了這麽多年,還是這麽光亮。”

錦被上的龍鳳圖案金色外顯,邊角上還秀了象征多子多福的石榴葵花,只是主人卻沒有像祈願的那樣琴瑟和鳴,福壽永昌。

接過外婆遞來的枕頭,陸宇寧有些忐忑地問了母親的狀況。

外婆難得微笑了一下,寬慰道:

“醫生說了,手術效果很好,但還是要看後續恢複的情況,你安心的休息吧,明天還要去讀書,這些事大人們會解決的,等小靜身體好一點了,外婆再帶你一起去看她。”

這一天的夜晚格外的長,舅舅呆在醫院陪母親,外婆也十分安靜地不發出聲響,可陸宇寧就是睡不着,一閉上眼睛他就害怕,怕第二天就會有人告訴他,母親不在了,讓他節哀,如同奶奶去世以後,那些戴着白花披着麻布在靈堂前祭奠的人們。

忍不住拿出手機,用僅剩地一點流量去百度查詢了胃癌的信息,越看他越是心驚,最後逼迫着自己關掉浏覽器。

QQ的消息提醒不斷閃爍,武思思溫煦徐寧都發來了問候,可陸宇寧實在沒有心情回複,索性下了線。

第二天一早,外婆煮了點菜粥,又下樓買了陸宇寧喜歡吃的麻圓和白菜包子,等陸宇寧吃完,兩個人就一起出了門,她還要去醫院替換舅舅回來休息,拿程靜的檢查報告,要忙的事很多。

坐着搖搖晃晃的老舊303路公交,從城西轉到城東,陸宇寧比往常來到學校晚了許多,他刻意在操場上繞了兩圈,等上課的人潮過去,稀稀拉拉的幾個吊車尾學生被督查老師追着趕進了校門,他才踏着鈴聲進了教室。

滿屋子的同學都盯着他,原本不知道貼吧流言的人,經過着一晚上的發酵,也都明白了班上為什麽請假了三個人,投向自己的眼光各異,陸宇寧低着頭沒去管,兀自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鈴聲響完,身邊的位置還是空着,陸宇寧松了口氣,顧向年應該是被父親關在了家裏,顧青松為了兒子肯這樣低聲下氣地和其他家長道歉,肯定不是顧向年說的那樣,對他不管不顧毫無父子之情。

至于自己,一個人難過,總比兩個人難過的好,他寧願自己來忍受流言蜚語,也不想顧向年的自尊心有一絲一毫的損傷。

高三八班一整天的氣氛都很詭異,沒有平時的追打笑鬧,所有人都被下了咒一樣,安靜地做着自己的事,連說話都壓低了聲音,偶爾有窺視的目光投向身後,陸宇寧也埋着頭裝作休息的樣子。

直到晚上,他實在受不了這樣的煎熬,逃一樣地出了校門,又想到自己家裏鍋冷竈涼已經沒有吃的食物了,目光掃過臨街賣小食的店鋪,食欲全無,可他需要能量,需要打起精神去應付那些刺人的目光。

剛走過斑馬線,一輛奔馳就停在了他的身邊,陸宇寧愣在原地,他認得這輛車,是顧長青開來接兒子的那輛。

駕駛座的車窗慢慢搖下來,顧長青斜着身子,溫和地問:

“陸同學,能抽出時間聊一下嗎?”

江城中學門口的避風塘奶茶店,幾個小桌子坐的都是些中學生,只有靠窗的一桌是個中年人和少年的奇異組合。

奶茶店員不停地偷瞄他們,像是想要弄清兩個人的關系。

陸宇寧握住溫暖的珍珠奶茶杯子,他本來不愛喝這個的,但是走在顧青松身邊,他就覺得冷,脫口而出點了杯熱奶。

幾個中學生還拿着三國殺的卡牌在厮殺,發出的噪聲有點大,陸宇寧耳朵發燙,他下意識覺得一身西裝的顧青松不該出現在這樣象征廉價的地方,如同自己,也不該出現在顧向年的身邊。

推開同款的珍珠奶茶,顧青松看起來也不準備喝,只笑眯眯地問陸宇寧:

“今天過得還好吧,我已經聯系過你們保衛處的蔡主任了,網上那些東西都被删掉了,以後也不會出現在貼吧裏了。”

陸宇寧心頭一沉,貼吧的帖子是删除了,可那些風言風語,已經在人心裏安了家,誰看到他就會立馬想到那些不堪的詞彙。

見陸宇寧神色清冷,顧青松看了一眼腕表的時刻,離晚自習還有半小時時間,他覺得要抓緊時間開門見山地提出自己的要求。

“我知道小陸同學受了委屈,這件事不是那麽快就會過去的,但是日子得一天天的過,有些事只能慢慢忍受,叔叔今天來找你,不是想說那些官面上的話,而是想提一個不情之請。”

陸宇寧迷惑地擡起頭,他一個社會底層的普通學生,能為顧青松這樣的大老板做什麽事。

顧青松也沒有拐外抹角,平靜地說:

“我希望你能幫我勸向年離開江城,和我回天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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