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霜降

靈活跳躍的指尖陡然停住,雪白的試卷上還用加粗的黑體字标出“江城中學2012級文科綜合考試題”。

漂亮手掌的主人沒有注意到每一張空白試卷的擡頭一欄都填好了自己的姓名,他只是有些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睛,随後,茶色玻璃般的瞳孔在白熾燈光強烈的直射下驟然收縮。

他擡頭望着陸宇寧,臉上每一塊肌肉的扭動都顯得那麽的不自然,可它們都努力地擺出最溫和的姿态,向對方釋放着安撫的信號。

“不是說了嗎,讓你別擔心,我會留在這裏的,只要你還希望我在。”

陸宇寧悲哀地發現自己的內心是多麽的軟弱,他感性的一面不停哭着求自己不要再說傷人的話,可理智的一面卻用壓倒性的優勢,将懦弱的自己狠狠地扔進了深淵。

“所以,我希望你離開,如果你一定要聽我親自說出口,那麽,請為了我,回到天都去吧。”

顧向年的臉色漸漸變冷,他緩緩站起身,低頭俯視着陸宇寧的眉骨,兩道溫順平直的眉毛下面,是一雙潋滟而多情的眸子,像陸宇寧母親嘆息的那樣,他生了和陸爾然一樣的桃花眼,即使發起怒來,也總讓人生出三分憐惜之情,這不是一個男孩該有的優柔寡斷,也不是陸宇寧自己希望的成熟神态。

他輕輕偏過頭,避開了顧向年的審視。

“你爸爸的确來找過我,可在他來之前,我就已經想好了,還有半年咱們就要高考了,我怕,這些事會影響你的學習。”

至于那些低俗下流的傳言,陸宇寧不想多談,這只會激起顧向年的保護欲,更加難以勸他離開。

顧向年呼了一口氣,那一疊試卷被他輕輕扔到桌面上,散亂一片,像是殡儀館用來送葬的紙花,圍繞在純真時代的遺骸上。

“如果我說,我不怕呢,我可以保證我能順利完成學業,起碼能和你考去同一所大學,你會希望我留下來嗎?”

他仍舊不死心,他只以為是顧長青用慣用的談判手段,威逼利誘,把陸宇寧吓到了,他才會對自己這樣的無情。

陸宇寧眼角瞥到牆角邊抱着維尼熊抱枕,戴着醫用口罩的溫煦,女孩因為綿長的流感急速地瘦了,仿佛一個人形立牌,風一吹,就能帶着她飛到天上去。

她手裏捏着一本紫皮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靠在不遠處的門框上,露出的雙眼有些焦急地掃視着竊竊私語的同學們,像是一個陪着皇上微服私訪的帶刀侍衛一樣,生怕誰又用刺人的話來戳傷脆弱的主人。

那些溫柔的叮咛又回蕩在陸宇寧胸口,自從出事以後,武思思溫煦和徐寧,就每天晚上都會給自己發送安慰的信息,連從來都隐身潛水的宋桢老師,也沒顧忌高冷的形象,從班級群裏找了他的QQ,給他做心理輔導,告訴他世界上有很多種不同形式的愛,這些愛都是沒有高低貴賤的。

過去陸宇寧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一直在這樣美好的關愛中成長,他只記得離婚分家那天,爸爸把自己最喜歡的一套故事書從陽臺上扔了下來,落到了二樓人家的水池裏;他只記得初中被打得鼻青臉腫的時候,班上同學毫不避諱的笑聲;他只記得小時候母親牽着自己的手從銀行取出最後五十塊的積蓄,路過炸土豆的小吃車,自己眼巴巴地流着口水,卻只能用打蟲的寶塔糖填滿瘋狂生長的食欲。

或許是自己太過貪婪,明明已經得到了這麽多珍貴的東西,卻從來沒有想過去珍惜,心裏只懷着怨恨,懷着自憐自艾,懷着對世界的不甘去生活,所以當他遇到了閃閃發光的顧向年,又伸出手去觸摸不該屬于自己的東西的時候,命運才會懲罰他,讓他失去了朋友,失去了家人的健康,失去了唯一能引以為傲的江城中學優等生的光環,又一次跌落到塵土裏。

顧向年從陸宇寧的眼中捕捉到了一絲片刻的憂傷,随後,那不敢直視自己的雙眼再次堅定地對望了過來。

“可是我怕,顧向年,我還想當一個好學生,我不想被人指着鼻子罵‘變态’,我只想安安靜靜地考大學,無論我多麽喜歡你,和這些比起來,都是可以暫時放下的,你可以理解我嗎。”

陸宇寧沒見過淩遲的酷刑,可他現在已經能夠理解受刑者的痛楚,一刀一刀從自己身上剜下肉來,大概也不過如此。

沒有預料中的激烈反應,顧向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像是看一個從來不認識的陌生人,他的嘴角抿得緊緊的,如同鋒利的柳葉刀輕輕劃出的傷口。

“暫時?陸宇寧,你和我爸都一樣,只把我當成肮髒的累贅,像遇見路邊最落魄的一條狗,無聊的時候逗一逗尋開心,等它放下戒備想要依賴你的時候,你又嫌棄它太髒了,根本不能登大雅之堂,随意就找個地方想要丢棄。”

顧向年的語速很慢,就像不帶感情地陳述自己回家路上的見聞,可聽到陸宇寧的耳朵裏,比最惡毒的詛咒都刺耳。

他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卻被顧向年狠狠抓住胳膊扯回身前。

面容俊朗逐漸長出成年人輪廓的少年低下頭,俯身貼到陸宇寧耳邊,低聲呢喃道:

“可我不是一條狗,這兩年是我看錯你了,如果你覺得我會搖尾乞憐,哭着讓你別走,那你就錯了,陸宇寧,是我不要你了,你聽好了,我不要你了。”

冷風打着旋兒從耳邊刮過,顧向年頭也不回地紮進了黑夜裏,立在原地的陸宇寧低着頭沉默了半晌,才又驚覺,或許顧向年再也不會原諒自己了,他們此生的交集于此刻終止了。

驀然轉身奔向吵鬧的走廊,陸宇寧瘋了一樣橫沖直撞,跑到老教學樓支出的陽臺上,望着路燈拼成的夜路,尋找着熟悉的背影。

顧向年就像一匹孤狼,濃墨一樣的黑色隐沒了他的身形,他卻一往無前地消失在了北方。

“回去吧,天冷。”

鼻音濃重的女聲小心翼翼地在耳邊提醒,陸宇寧慌亂地擦去臉上冰冷的淚水,對着溫煦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兩個人默契地沒有提起顧向年的名字,只是肩并肩走回了還挂着高考倒計時牌子的高三八班教室。

陸宇寧撿起滑落在地上的空白試卷,仔細地撫去沾染的灰塵,将自己收納箱裏的東西都騰出來,把這些寫好顧向年名字的無主之物珍而重之地藏到了最下面。

窗外的星月都沒了蹤影,寒鴉從人工河的蘆葦裏飛出,也不知道會去往何方。

從那天以後,陸宇寧再也沒聽到過顧向年的消息。

他如同消失的肖央白沁一樣,退了所有和陸宇寧相關的群,qq的頭像再也沒有亮起,連季明商打電話聯系他辦理休學的電話,都只有停機的忙音。

而陸宇寧如同失去了養分的柳樹,每一點顏色都漸漸褪去,每日奔波在學校醫院和外婆家,深入簡出地過着自己的日子,像一滴面目模糊的水,混入芸芸衆生之中,只有寫滿字跡的筆記本和錯題集才能看出曾經那個秀氣少年充滿活力的樣子。

霜降這一天,陸宇寧獨自一人乘坐着去往坪山公園的106路公交車上了山,找到林間靜谧的慈靜庵,心無波瀾地吃了頓齋飯,又聽了主持智光法師講了一段經,心裏難得有了一點平靜。

陸宇寧的奶奶是智光法師多年的香客,一年前去世的時候,還是她們幫着來辦了場法事,超度了抱憾的魂靈。

見他一個人坐在角落裏,智光法師又憐惜地獨自勸解了一段佛經故事,陸宇寧本是個無神論者,但常年耳濡目染,也跟着奶奶知曉了不少佛學知識。

智光法師心裏覺得這孩子有慧根,便開口問起他需要什麽幫助。

母親的病時好時壞,術後常常發起高燒,連醫生都沒有辦法,陸宇寧無奈,想着當初自己高燒的時候,奶奶來慈靜庵求取的護身符,似乎自己戴上之後便從此再無病災。

于是他誠實地告訴了智光法師自己的心願,滿臉皺紋的智光法師卻只是嘆息了一聲,只道六道衆生,苦海無邊。

拿着智光法師贈與的裝着心經的小錦袋,陸宇寧踏出古樸的寺院門檻。

林子裏秋光正好,除了黃澄澄的泡桐樹落葉,還有蒼翠的松柏和火紅的丹楓,他踩着吱嘎作響的枯枝,繞到一邊牆角下擺放的矮小地藏王菩薩石像前,虔誠地磕了三個響頭。

也是一年前的這個時候,他和顧向年結伴來了坪山公園,那時他們都未曾想到,不到一載的時光,世界就變了模樣。

人無能為力的時候,就只能寄托于缥缈的神靈,陸宇寧實在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才能讓母親少受一點苦,還有杳無音訊的顧向年,也不知道他是否放下了對自己的怨恨,開始他燦爛的新生活。

地藏王菩薩無聲地微笑着,風霜的侵蝕留下無數的劃痕,雨水的浸潤在他肩上鋪出一片綠茸茸的青苔,這世間的種種仿佛都這是微不足道的白駒過隙,而他只是安靜地俯視着人間,悲歡離合也無情,世事蒼茫幾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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