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人心
霜降過後,天氣愈發的冷了起來,學生們除了單薄的校服,還要在裏面套上一件外套或薄毛衣,陸宇寧每日從醫院回到外婆家,都不忘提醒母親睡覺的時候記得關窗。
可是一家人無微不至的關懷沒能穩固程靜的健康,她的病情反反複複,各種術後的并發症摧殘着衰弱的病軀,常常需要家人整日整夜地看護在身邊。
原本就不贊成開刀切除腫瘤的醫生欲言又止,勸解着程才這兩日再去做個詳細的檢查,或許那些瘋狂掠走養分壯大自己的癌細胞并沒有被徹底趕出脆弱的身體。
腫瘤科的患者總是被癌痛折磨得形銷骨立,陸宇寧坐在陪床的木凳上,聽着走廊上不時傳來的呻吟和叫苦,仿佛陰雲沉甸甸地壓在心裏,一點點擠壓走呼入肺部的氧氣。
隔壁床的老太太已經帶着老伴兒出院了,老爺子經過一段時間的保守化療,癌細胞卻還是蔓延到了各個髒器,醫生告訴那個精神矍铄整日樂呵呵請陸宇寧吃蘋果的老婦人的那天,他們夫妻倆神色都很平靜,就像一場曠日持久的長跑,早已經對用時失去了好勝之心,只是跑快一點去終點就累一點,慢一點也就算稍微舒坦地多磋磨些時光。
直到出院那天,陸宇寧才看到他們從深圳請假趕回來的兒子,中年男人雙眼紅腫,握着老爺子手哭了一場,又有些猶豫地說帶父母去深圳和兒媳孫子度過最後的時光。
老太太早已洞察了兒子的為難,主動推辭了好意,只說老頭子身體不好,不想長路奔波,留在江城說不定還能多活些時日,去了深圳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快樂,只讓兒子等到父親病危的時候回來操辦葬禮就行了。
生與死在她口中,就像是去參加一次約定好的聚會,平靜無波,有條不紊。
老兩口走的時候,把兒子帶回來的一袋子脆柿留給了程家人,多年未曾回鄉的浪子早已經忘了父親最不愛吃的就是柿子。
小小的青柿口感脆爽,卻有着比甜軟的熟柿子更加澀口的苦意,陸宇寧嘗了一個,便眼酸地放下了。
為了不給舅舅外婆添麻煩,陸宇寧去學校食堂給閑置已久的飯卡充了一次費,打算到母親出院之前,午飯和晚飯都在學校解決,免得外婆晚上除了給母親熬營養品,還要想着法給自己填飽肚子。
學校的飯菜便宜,陸宇寧又專挑賣青菜的窗口去,一天花費下來還不到十塊,他算了算,自己往年存下的壓歲錢和零花錢,還夠自己支撐很長一段時間。
“小鹿,你怎麽又吃炒白菜和豆腐啊,你都連着吃了一個月了,不膩的嗎?”
溫煦重新剪短了頭發,和武思思坐在一起的時候,光看背影像是兩個男孩子,陸宇寧拿着餐盤坐到她們對面,笑了一下,
“吃清淡一點,腦袋也清醒一點,沒有脂肪堵塞腦血管,要不你也試試。”
上周的月考成績下來了,陸宇寧依舊占據着前二十的名額,雖然有些波動,但沒有人覺得他不夠用功。
武思思揪了揪自己方成直角的腮幫子,疑惑地問:
“真的嗎,我還以為草吃多了會變成長頸鹿那種樣子。”
大食堂午間人流正多,從窗口方向過來三個女生,見陸宇寧身邊位置還空着,喜滋滋地快步走了過來,領頭那個圓臉的女孩停在桌邊,試探地問了一句:
“這裏有人嗎?”
陸宇寧剛要回答可以坐,圓臉女孩身邊一個長了雀斑的女伴見到陸宇寧卻臉色一變,連忙用手肘捅了捅圓臉女孩的腰,女孩有些吃痛地回頭,卻見雀斑少女猛眨眼睛,然後對着武思思和溫煦說“
“啊,我們忘了約了人在小食堂見了,打擾了哈。”
說完就空出一只手拉着圓臉女孩離開了。
陸宇寧耳朵尖,聽到雀斑女孩低聲對圓臉女孩說着“艾滋”“同性戀”什麽的字眼。
他食欲不振地用筷子剔出糖醋白菜裏的幹辣椒,強迫自己多吃兩口,不要浪費糧食。
溫煦和武思思對望一眼,各自埋頭消滅着食物。
下午,陸宇寧去教室辦公室拿月考的試卷打算分發給同學們,碰到正在翻讀報紙的歷史老師秦越。
秦越看到陸宇寧走進來,就放下了手裏的江城日報,又擡了擡鼻梁上精致優雅的金邊眼鏡,露出他一貫的和煦笑容:
“是陸宇寧啊,來拿試卷的?喏,我茶杯前面那一沓就是了。”
陸宇寧翻看了幾張試卷的名字,确認無誤,正準備走,秦越又連忙叫住了他。
“老師有些話想和你說,你先等等。”
教室裏的老師們或者去上課了,或者還在批改作業,只有幾個理科班的老師圍在盆栽前面聊着時政新聞。
“您說。”
雖然陸宇寧更喜歡陳圓的上課風格,但秦越并不難伺候,接任歷史課代表之後,他們相處還算愉快。
秦越坐着的藤椅吱嘎作響,他調整了一下坐姿,把松開的外套紐扣系上,語重心長地安慰着陸宇寧:
“老師聽說你最近家裏有人生病了,看你這次考試成績有些下降,應該是受了點影響吧。”
因為學校教育改革,定期會打電話給家長做家訪,知道程靜的病情也很正常,但陸宇寧沒有多和班主任提母親的癌症,所以估計他們都只曉得陸宇寧家有人生了病在住院,卻不知道是什麽病。
不想用家人的病痛來博取同情,陸宇寧微微搖了搖頭,解釋道:
“這段時間精神不太好,所以考試不理想,老師不用擔心,我會調整好的。”
人高馬大的秦越卻好像并不是在意陸宇寧的成績,他起身打開辦公室的窗戶,讓空氣和陽光都透進來。
陸宇寧被刺了眼,眯着眼睛看到了秦越金邊眼鏡的反光。
“诶,不能這麽說,好的狀态才能事半功倍,既然這段時間你自己的事情多,老師想,要不歷史課代表的事,你先交給闫露露吧。”
從高一起陸宇寧就陸續擔任過各科的課代表,僅僅只是季明商分配給他的工作,并不是多麽留戀這種虛名,他想了一想點頭答應了秦越的建議。
“那這周我先帶着闫露露熟悉一下要做的事,等她都上手了,我就專心搞學習。”
“不用不用!我幫着指點她就行了,你去忙你自己的事吧,下午的習題冊我會自己抱過去的。”
秦越半邊身子靠在窗臺上,陸宇寧瞄到他脖頸被冷風吹得縮起的一片雞皮疙瘩,突然意識到了,這卸職令不是在為自己分憂,而是秦越變相地想要遠離自己。
打開的窗戶,流通的空氣,直射的陽光,戒備的距離,甚至不曾觸摸自己拿來的習題。
看來真的是把我當成傳染病人了。
“好,老師,我都聽您的。”
陸宇寧轉身退出辦公室,順手想帶上木門的時候猶豫片刻,終究沒有再觸摸教師辦公室裏的任何東西,他不想聽到秦越剛松了一口氣又被吓得心跳加速的呼吸聲,雖然藤壺吸附着大船環游世界,不得不接受浪花的嘲弄,但它終究也有自己尊嚴的硬殼,裹住自己脆弱的軟肉。
高三八班的教室課間,因為剛上完一節體育課,大家還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興奮地聊着天,并沒有如往日一樣愁眉苦臉地做着習題,陸宇寧拿着卷子,一張一張地整理好,準備送到試卷主人的桌上。
他剛走到講臺前,平時很哈韓喜歡偶像明星總有說不完的娛樂八卦的靳元雙就連忙叫住了他,
“那個,陸宇寧,你卷子放講臺上吧,我們自己拿。”
她嗓門大聲音又尖,站在周圍的幾個同學注意力都被吸引過來。
和她同桌的孟嘉薇從背後馮岩給她講題的迷糊感中轉過頭來,見陸宇寧皺着眉頭,連忙用力拍了一下靳元雙的胳膊。
“靳沈陽,你表演小品呢,吼一聲吓我一跳。”
說完她又微笑地對陸宇寧說:
“小鹿發歷史卷子啊,唉,我考得太差都沒臉見人,你幫我找好了悄悄給我呗。”
靳元雙卻撇着嘴,不服氣地掐了一把孟嘉薇,嘴裏嘀嘀咕咕不知道在說什麽。
陸宇寧見怪不怪了,班上的人怎麽看他,他心裏有數,只是覺得争辯徒勞,不如用心做好自己。
他抽出屬于靳元雙那一列的試卷,擺在講臺上,又帶着找出來的孟嘉薇他們的一團人的卷子走下講臺,遞給了孟嘉薇。
孟嘉薇不好意思地擋住了自己猩紅的分數,腼腆地朝陸宇寧一笑。
兩個人關系說不上多好,但因為武思思的關系也算是普通朋友,她能在這個時候對自己伸出援手,陸宇寧由衷地感謝她。
不過他更慶幸的是,自己早早猜到了今日的境遇,把永遠都學不會忍氣吞聲一心一意要讨個公道的顧向年送走了。
陸宇寧想,顧向年就該永遠肆意張揚,做光芒萬丈的王子,而不是像自己現在這樣,哀哀戚戚,做個惹人煩的小人。
順着位置把卷子分給孟嘉薇身後的馮岩,讓陸宇寧沒想到的是,一向對他笑臉以待的馮岩卻低下了頭,假裝還在研究着數學卷子最後一道大題。
大家心照不宣地隔離着自己,陸宇寧早已做好了準備,卻沒想到理智內向、崇信科學的小悶瓜馮岩,也發自內心地信了那些仿佛染上病菌的流言。
陸宇寧自嘲一笑,突然覺得自己方才的慶幸索然無味。
他輕輕放下馮岩的試卷,正打算扭頭把剩餘的那些都放在講臺上,一雙有些粗糙帶薄繭的手卻拉住了他的手腕:
“怎麽忘了我的呢,雖然沒有你這個第一名考得好,但是不能這樣落我的面子啊。”
一向大大咧咧有些瘋的張寒像個大馬猴一樣,纏了上來。
孟嘉薇和馮岩都吃驚地看着他。
張寒并不是喜歡多管閑事的性格,除了愛打籃球,他并不怎麽主動搭理班上的同學,唯有在籃球場上他才會摟肩搭背地和隊友共享一身臭汗。
曾經因為陸宇寧的不愛運動,張寒還笑過他不夠男子漢,現在這樣風聲鶴唳的時候,他卻拉起了近乎。
不等陸宇寧開口,張寒又當着扭頭過來窺探的靳元雙,狠狠地抱了陸宇寧一把
“吸吸學霸的靈氣,保佑我下次也考上九十五。”
陸宇寧不知道怎麽的,突然覺得眼前這個小眼睛其貌不揚的男孩格外的可愛,雖然笨拙,卻像極了赤子之心的堂吉诃德,活得理想主義,活得有滋有味。
“啊,你太自私了,我也要吸一吸。”
孟嘉薇與張寒不同,她是個女孩子,不好意思抱住陸宇寧,就對着空氣狠狠地吸了兩口,滑稽的動作惹得張寒不斷笑她,像個大笨象。
孟嘉薇紅了臉,兩把眼刀把張寒戳了個對穿。
陸宇寧心裏從顧向年離開以後便幹涸的某一部分,突然湧出清冽的泉眼,滋潤着亂墜天花,菩提碧株。
人類,可真是可恨又可愛的生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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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玲玉死前留下“人言可畏”幾字,可見真實不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