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托付

十一月中旬,天氣徹底地寒冷下來,散去一身落葉的樹杈光禿禿地指向天際,高空的風就這樣呼嘯着穿過城市的大街小巷。

程靜的病沒有因為對兒子的許諾而有所減輕,反倒一日比一日消瘦,一日比一日虛弱。

等某一天主治醫生拿着檢查報告把舅舅單獨喊到辦公室的時候,陸宇寧隔着半條走廊都聽到了程才的怒吼。護士們都見慣了這樣的情景,依舊拿着時尚雜志在護士站裏說說笑笑地聊着八卦。

而陸宇寧站在病房門口,渾身發冷,差點沒撐住癱坐在地上。

或許早已經從身體的變化判斷出自己時日無多,程靜十分安靜地蜷縮在病床上,緩解身體的疼痛,盡量減少給家人們帶來的麻煩。

擴散的癌細胞不斷攻城略地,在腹腔胸腔的各個髒器間蔓延化成新生的腫瘤。開過刀堅持化療以後仍舊是這樣慘淡的結局,醫生已經不抱希望了,只勸着家屬能夠多給予病人臨終關懷,盡量完成她牽挂的心願。

程才不依不饒地拉着主治醫生要治療方案,差點被醫院的保安拖出辦公室,而陸宇寧和外婆坐在病床兩邊,無聲地盯着輸液瓶裏滴落的藥液。

高三學生們已經沒多少人再讨論曾經勁爆的貼吧同性戀爆料,每天雪花一樣飄飛的測試卷模拟卷真題卷一套接着一套,有些甚至只來得及寫上自己的名字,任課老師就立馬開始一道題一道題的分析。

秦越頻繁地在歷史課上講着冷笑話活躍氣氛,季明商沒事就要來一次古詩文默寫,就連摸魚混日子慣了的政治老師米奶奶,也一本正經地從別的老師那裏借來了教案給學生劃分重點。

只有宋桢,仍舊一副朋克女青年的樣子,自顧自地提來小錄音機放着聽力讓學生練語感,用她的話說,學了三年你們都沒學會的東西,剩下這點時間也只夠你們抱佛腳靠玄學磨煉第六感了。

沒了上門圍觀的八卦小女生,老師們也漸漸不再特意注視他的反應,陸宇寧終于專心地把時間都投入到高考複習上來,雖然路上、食堂裏、課間遇到了同年級的學生總會避如蛇蠍一樣繞開他,但日子總算沒那麽難過了。

立冬這一天,陸宇寧趕着周末放假的空閑提了外婆熬的魚湯去人民醫院,坐在車上的時候,他照例拿出手機,看顧向年的qq有沒有上線,車上的乘客穿着厚重的衣服,擠在一起像是過冬的棕熊,玻璃窗上也鋪滿了呼吸帶來的水霧。

月亮與大劍的頭像依舊灰撲撲的,沒有絲毫亮起的跡象。陸宇寧突然很想按動九宮格播出默念的那個電話號碼,他很想和顧向年說說話,聽聽他的聲音,聽他安慰自己,告訴他母親會好起來的。

他不知道除了等待醫生說的奇跡,他還能從哪裏找到一點點慰藉,他需要力量,需要信心,可他也知道,就算顧向年接通了他的電話,也只會還給他冷言冷語,而他自己,也無法像乞兒一樣哭訴自己的不幸去奢求一點施舍。

少年的心總是敏感與自尊的,誰也不肯退後一步,或許這就是他們斷了聯絡的原因吧。

醫院早上的人不多,天寒地凍的,大家總是更喜歡窩在溫暖的房間裏。

陸宇寧緊了緊脖子上的舊圍巾,這是程靜前年給他織的,他嫌顏色太老氣,一直放在衣櫃裏不怎麽戴,可現在每天的吃穿都要精打細算,已經沒有他能拒絕的餘地了。

推開病房的門,并不是想象中的冷清,守了一夜的舅舅一臉疲倦地和病床前的一對中年夫婦聊着什麽,見陸宇寧進來,招了招手,讓他過去打招呼。

陸宇寧這才認出來,這對夫妻,正是自己的大伯陸卓然和伯母郁紅梅。

伯母轉頭看到他,擦了擦有些紅紅的眼睛,起身摟住他的肩膀,親熱地問起他吃了早飯沒有,而伯父只是一臉嚴肅地站在一邊,眉頭緊緊皺起,不知道在思考什麽。

“你大伯和伯母一早就來探望了,小寧,你去把櫃子裏的蘋果拿出來洗洗,也沒其他吃的招待他們。”

程才打了個哈欠,因為是要照顧病人,不能亂來,他的煙瘾都快要戒斷了,這一夜睡在醫院的看護簡易床上,又各種難以入眠,早晨總是困得不行。

伯母自然不會是想來吃病人蘋果的人,她連忙拉着陸宇寧的手,讓他不要忙這些,說完她眼眶又濕潤起來,握住程靜瘦得皮包骨的手掌,碎碎念着各種“世道不公,命運弄人。”

女人面對生死更加感性一些,何況是相處了多年的妯娌,或許早年因為沒能生出兒子,郁紅梅對程靜曾經心懷嫉妒,但如今自己女兒出落得亭亭玉立,程靜又遭逢此劫,她也是真情實感的心裏難受。

程家人都不是外向熱情的性格,自從程靜住院開始,一家四口沒誰聯絡過親戚朋友訴苦求助,陸宇寧心裏又記挂着顧向年,又要祈願母親的身體健康,更沒想過告訴陸家人一聲,因此程靜都住院三個月了,到了病入膏肓的時候,陸家人才得到程才的消息,匆匆趕到醫院一見。

陸卓然止住了郁紅梅的怨天尤人,頓了頓語氣,對程靜說道:

“弟妹,要不是昨天程才老弟給我們打電話,我們也不知道你來醫院了,你別怪我們陸家人沒得人情世故,看都不來看你,之前是因為不知道,如今既然知道了,紅梅就每天來醫院照顧你,你們程家人少,你媽媽身體大了,程才老弟要做生意,宇寧還要上學,怎麽能就這樣一聲不吭地扛着呢,人多力量大,多一個幫手多一分出路嘛,難道你就已經不把我們當一家人了嗎。”

過去還是陸家媳婦的時候,程靜最敬重的就是這個大家長一樣穩重的大哥,聽他半是埋怨半是安慰地這樣說,臉上露出一絲愧色,忙強打精神解釋道:

“大哥你別多心,我只是不想太麻煩你們了,唉,這身子不争氣,得了這樣難治的病,誰也不知道能活多久,讓你們知道了,又是一家人傷心難過,只是如今我也明白,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自己一個人也無所謂,去了就去了,但是小寧還小,我怕以後我走了,就沒人照看他了,所以才讓我哥找你們,希望能把他托付給你們,畢竟他也是陸家的娃兒,希望你們看着一場親戚的緣分,以後他遇到事能搭把手,多教他些做人的道理,別讓他這麽小就孤苦無依。”

郁紅梅坐在病床邊上,聽到面如金紙的程靜說出這樣近似遺言的話,頓時淚如雨下,哭得泣不成聲,立在門邊的程才也狠狠地撇過臉去,望向窗外灰壓壓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不想讓陸家人看到他的失态。

當年他失手砍傷了人,在妹妹準備出嫁的前夕被關進了牢房,等他被判決十年有期徒刑以後才得到家裏的消息,原本定親的那家男子已經退婚了,程靜逼不得已只能聽從媒人的安排另嫁給了游手好閑的陸爾然。

雖然陸爾然的名聲不太好,但陸家人卻是遠親近鄰都認可的好人家,他勞改的日子裏也期盼過陸爾然這個未曾謀面的妹夫會照顧好妹妹,可沒想到等他出獄之後,妹夫卻嫌他是個勞改犯,不準妹妹外甥和他見面來往,一氣之下,他南下去闖蕩,打拼多年回來,見到的是生活沒有保障還要遭受家暴的家人。

他心裏火起,找了陸爾然交談,希望對方能夠講理,斷了外面亂七八糟的男女關系,掙錢養家別整天晃蕩,對方卻一副看不起他的樣子,讓他不要多管閑事。這些他都忍了,直到後來在學校陸爾然當着他的面毆打外甥和妹妹,他對陸家人的印象真是壞到了谷底。

要不是程靜執意要他聯系陸家人商量陸宇寧未來的生活,他是絕對拉不下面子去找這些沒有良心的人的。

陸卓然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看着臉色蒼白的陸宇寧,又看了看氣若游絲的程靜,心裏一沉。

從知道弟妹得了癌症開始他就做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情況是這樣的糟糕,程靜的語氣,竟然已經是不抱希望了。

示意郁紅梅不要哭得影響病人的心情,陸卓然拍了拍陸宇寧的肩膀,沉聲道:

“弟妹不要這樣說,我是小寧的大伯,你不用提我都不會放任他不管,只是爾然……”

陸宇寧手裏提着的裝着不鏽鋼保溫桶的布袋子被他捏得緊緊的,蒼白的指關節形狀凸出,像是硌人的石頭,橫在心裏。

他知道大伯沒說完的話。他還有爸爸,最親最近的爸爸,就算是托孤,也輪不到隔了一層的大伯來管,名不正言不順,恐怕親戚們知道了都要議論紛紛。

陸卓然也沒有讓程靜難堪,連忙補充道:

“我早上已經給爾然打過電話了,他估計也在來的路上,等他到了,咱們一起商量好小寧的事,你也別操心,先安心把病養好,我看電視上說,許多病人醫生都說不好治了,他們卻因為心态調整的好,最後痊愈了,所以,你也要多給自己信心,總是得堅持着看小寧長大成人的。”

程才一言不發地走到病床邊,守在妹妹身前,看樣子并不高興陸宇寧爸爸也會來。

當初程靜離婚,他可是好好找人教訓過這個浪蕩的敗家子的,要是把外甥交給他,他是一萬個不同意。

可他也明白,自己一個未婚的大老粗,又是坐過牢的人,平時靠做點小生意過日子,實在不是能給陸宇寧好的生活環境的家長,把他帶在身邊,并不是理想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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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都會陪着老人去住院輸液,見多了各色的病人和家屬,也就越發覺得世事無常,人心冷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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