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沙揚娜拉
郁紅梅勸了許久,終于止住了啼哭,看程靜有些倦意地往枕頭上靠了靠,便叫着陸卓然催一催弟弟。
陸宇寧爸爸不靠譜,家裏人心裏都清楚,只是沒想到,這樣重大的事上,他還磨磨蹭蹭的,等到快晌午了才慢悠悠地來到醫院。
“喲,人這麽多啊。”
一身鏽紅色皮衣,大背頭用發膠梳得锃亮的陸爾然推開病房的門,故作驚訝地招呼了一聲。
見沒人搭理他,陸爾然又頤指氣使地安排起兒子來:
“怎麽一點機靈勁兒都沒有,大人都這樣站着,你還不去找幾張凳子來,笨頭笨腦的,也不知道像誰。”
靠在角落陰影裏低着頭的陸宇寧動了一動,看着這個容光煥發養尊處優的男人,心裏隐隐滋生出黑暗的恨意。
他不想承認這是他的父親,不想看着他像一個路過看熱鬧的人一樣,圍在母親的床邊,虛情假意地長籲短嘆。
這個男人從來沒有承擔過父親的責任、丈夫的責任、兒子的責任,除了自己花天酒地快活逍遙,妻兒母親都是他可有可無的消遣點綴,除了打牌輸了錢回家來要賭資,或許他相處得最久最愉快的人裏,親人還比不上那些狐朋狗友的優先級高。
大伯臉色一沉,呵斥道:
“什麽時候了,還吊兒郎當的,不是讓你盡快來嗎,怎麽耽擱了這麽久。”
陸爾然吃了癟,無所謂地往病房的電視櫃上一靠,從西褲口袋裏掏出一包煙,想要點燃:
“盡快了啊,洗澡吹頭發挑衣服也要時間啊,早飯我都只吃了兩口,還要怎麽盡快啊?有事就說呗,把遺産分割的事講清楚就行了,還要這麽急着趕來做什麽,這病又沒得治,我早五分鐘來能起死回生啊!”
早先陸爾然還有些畏懼自己的大哥,因為自己賴以為生的小店鋪還是大哥和親媽湊錢給他開的,可陸宇寧奶奶死後,一家人為了財産的事鬧得沸沸揚揚的,陸宇寧爺爺狠下心徹底分了家,陸爾然拿到了自己那一份家産,如今不靠別人過活了,自然不用再刻意逢迎,對陸卓然的尊敬早抛到九霄雲外了,哪還會看他臉色。
大伯聽他說出這番混賬話,臉色鐵青,連一向精明強幹的郁紅梅臉上的微笑都挂不住了。可沒等他們訓斥不成器的弟弟,程才便先一步上前,一把奪過陸爾然叼在嘴巴裏的煙頭,扔到地上用腳尖碾滅,陰狠地盯着陸爾然有些畏懼的眼睛:
“不會說話你就閉上臭嘴,再吐些糞水出來,我不介意代替你大哥教你怎麽做人。”
陸爾然既看不上程才,又懼怕程才,當初離婚的時候,自己本是一分錢都不想留給程靜母子,但莫名其妙在店門口被人套了麻袋打了一頓,又被關進大鐵箱裏摸瞎挨餓了兩天,心裏早猜測是程才找的人出手,才不情不願地在陸宇寧爺爺奶奶威逼下分了一套桃李園小區的小戶型房子給前妻,他耿耿于懷了許久,還是沒敢去找程家人的麻煩。
俗話說得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陸爾然體體面面的一個人,沒必要和這種小地痞計較。
聳了聳肩膀,陸爾然收起煙盒,示意自己不說話了。
程才這才退回另一邊,雙手抱胸,等着妹妹安排挂念的事。
程靜努力擡起頭,她已經許久沒有下過床了,身體虛弱到呼吸都會覺得胸骨壓迫着內髒的疼痛。
郁紅梅趕忙扶住她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的肩頭上借力,能夠舒服一點地說話。
“各位都是小寧最親的親人,如今我時日無多,只能将他的未來托付給你們了,不求大哥大嫂能視他如己出,只求給他一個栖身之所,讓他能夠平安長大,咳咳……”
程靜猛咳了兩口,程才連忙把吸氧的透明管子放到她的嘴邊,讓她不用那麽費力的呼吸。
靠着高濃度氧氣的幫助,程靜緩了兩口,又輕聲說:
“我留給他的東西不多,這幾年存下的錢都耗在治病上了,只有桃李園那一套房子,還算有點價值,我知道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所以,希望他大伯和大伯母做個見證。按道理說,我去了以後,小寧他爸爸是他最優的監護人,以後小寧可以跟着他過,房子也該交給他管,可各位也都知道,小寧他爸已經有了新家庭,還要考慮玉蓮和小寧的弟弟,不一定顧得上這個孩子,所以我打算仍舊把房子記到小寧的名下,如果他以後考上了大學,可以賣掉房子湊學費供他讀書,如果他考試失利了,以後也有個歸宿,只是小寧年紀還小,許多事情考慮不周到,我怕他被不懷好心的人騙了,所以請求他大伯和伯母,能夠多照看點孩子,別讓他走上歧途,至于他的将來,也只能靠他自己的造化了,只是我想看在都是一家人的份上,若是他将來落了難,求到親戚的門上了,有富餘的…也能…賞他口飯吃。”
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程靜的臉色更差了,氣若游絲地從郁紅梅的身上往下滑,偏着倒向了一邊。
要說她這一生牽挂最多的,只剩下陸宇寧了。兒子還沒成年,父親有了新家,母親如今又要撒手人寰,縱然舅舅大伯真心疼他,可到底和親生父母是不同的,她只能盡力為孩子做最後的打算,寄希望于看在自己死前的央求下,能夠多給陸宇寧一點點退路。
這番話,她知道她不說,程才和陸卓然夫婦都會幫着照看,甚至做得更多,可陸爾然這個孩子的親生父親,卻是個真正薄情寡性的人,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怕,怕陸爾然狠心起來,為了房子能把兒子的前途都毀掉,只有逼着他在衆人面前承認自己的遺願,小寧才能順利支撐到獨自生活的時候。
郁紅梅掖好蓋住程靜的背角,看程靜一臉灰敗也不肯放松地盯着陸爾然,朝丈夫使了個顏色,她素來聰慧,曉得程靜這番話背後的意思,便望向了小叔子,等着他的答複。
陸爾然被幾道銳利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當仍舊在心裏打着自己的小算盤,便逞強道:
“那房子本來就是我分給你的,憑什麽你死了不還給我,我是兒子的親爸爸,還能虧待了他?你這女人就是沒腦子,就是傻,活該一輩子走黴運,現在房價虛高股市行情正好,要是我把房子給賣了,再轉手去買股票,豈不是大賺,我有錢了将來不都是兒子的,這道理你都不明白,還防賊一樣防着我,簡直就是笨死的。”
陸卓然臉色一變,這次都不用程才動手了,他直接上前狠狠地抽了弟弟一個嘴巴子,罵道:
“你個混賬東西,有你這麽說話的嗎,家裏沒人管着你了,你就要翻天是不是!這事我做主了,房子留在孩子名下,以後他可以跟着我過生活,你每月把生活費和學費都打在他賬戶上,不許再胡來了。”
陸爾然被打得眼冒金星,梳得偏分的大背頭都被扇得發絲淩亂,心裏頓時起了邪火,一把推開大哥,
“你做主,你憑什麽做主?咱們已經分家了,老子的事你管不了,等這掃把星臭娘們死了,房子和兒子照樣還是我來管。老子管兒子,天經地義!我還不信你們能打官司打贏我!”
不等其他人做反應,陸爾然轉身甩開病房大門,氣沖沖地扭頭走了。
陸卓然已經年過半百 ,被弟弟一推,倒在旁邊空着的病床上沒緩過來,一邊的程才氣得火冒三丈,剛要追上去,又見妹妹捂着胸口大喘氣起來,急忙按着呼叫按鈕找護士,陸宇寧更是直接沖出走廊跑去找醫生了,兩家人亂作一團,誰也沒心思去教訓陸爾然了。
當晚,程靜就被送進了ICU病房,可惜她的晚期癌症早把身體摧毀得不成人形了,就算醫生妙手仁心,也終究是無力回天。
等人略一清醒,護士就叫了家屬進去臨終道別了。
郁紅梅抱着丈夫哭得悲切,從家裏趕來的外婆在舅舅和陸家老爺子的攙扶下守在病床邊,嘴唇抖了半天,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程靜的眼睛空洞地睜着,好像已經看不見東西了,手擡在半空想要抓住什麽,陸宇寧忙半跪在床邊,握着母親的手貼在臉上。
“小寧…小寧……”
“我在,媽,我在。”
陸宇寧抽噎着,讓母親的手指撫過他的臉頰,讓她知道自己一直陪在她的身邊。
“小寧…乖孩子……好好地活下去,活下去……”
帶着萬般的不舍與眷戀,程靜不甘地咽下了最後一口氣,帶着對人間最深的遺憾,告別了深愛她與她深愛的人。
“媽!”
“媽!”
撕心裂肺的喊聲回蕩在狹小封閉的病房裏,陸宇寧趴在母親身上,不停呼喊着,就像小時候一個人迷路在黑暗的街頭,只要他哭着喊“媽媽”,就不怕無名的鬼怪,可如今,唯一會拼卻一切來保護他的人不在了,他只能孤零零地在充滿險惡的世間游蕩下去了。
醫院慘白的白熾燈和雪洞一樣的牆面就像是無數潛藏的幽靈,陸宇寧只覺得心裏充滿了不安和恐懼,可不論怎麽搖晃母親的身體,她都不再會輕輕撫摸自己的後背,告訴他,
“媽媽在呢,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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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覺得日語的告別和中文的再見有着細微的區別,訣別像是帶着許多的不舍和遺憾,而不是對重逢的期望。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沙揚娜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