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送別

醫院是最接近生和死的地方了。

就像別人形容的那樣,白衣天使們獻給了嬰兒降臨的微笑,也送走了亡者最後的目光。

沒等醫生通知家屬處理後事,辦理出院手續,殡葬行業的經營者就像嗅到了食物的蒼蠅,不管不顧地湊了上來。

程才扶着虛弱的老母親走出停屍間還沒幾步,就有幾個中年男人遞過來小小一張的名片,一遍勸着家屬節哀,一遍推銷着自家超值的一條龍白事服務,陸宇寧失魂落魄地跟在大人後面,無心去理這些喋喋不休的商人。

他停在散發着寒氣的走廊邊上,慢慢轉頭看着管理人員用白布蓋住了母親已經冰冷的臉龐,像存放一件物件一樣,把她推進了黑洞洞又狹窄的冰櫃裏。

躺在裏面肯定很冷。

陸宇寧垂下頭顱,想着母親的魂靈此刻是不是在身邊抱怨着自己。

從小他就知道,程靜怕冷,秋天還沒過半,她就會找出箱子裏花花綠綠的絲巾,裹住纖細的脖頸,還不忘把外婆給孫子買的小背心放在最顯眼的地方,每天叮囑陸宇寧記得穿好不要感冒。

那時候他身體弱,總是着了涼就開始發燒,陸爾然流連在賭局茶館裏,程靜下了班才有時間背着他去看醫生,還惦記着他害怕打針,總要找小林診所的林默叔叔給他一顆泡泡糖,哄着自己只會痛一小會兒。

子欲養而親不在,如今他已經不會輕易地感冒了,卻已經沒有了替母親找出絲巾為她圍上的機會了。

他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一個人躺在毫無溫度的金屬擔架上,用低溫保持着身體暫時的不腐,然後等待着永遠地長眠于黃土之下。

走出醫院之後,程才讓陸宇寧先打車送外婆回家,自己要去病房收拾妹妹的遺物,還有醫院要結算的剩餘費用。

不像逝者一了百了的清淨,活着的人,還來不及悲痛,就要繼續為了生活的瑣事奔波忙碌。

婆孫倆坐在出租車裏,看着城市的霓虹不斷從窗外退去,沒走到回家的門口,外婆又讓司機轉向,去了老米市街的偏街。

等付清車費,陸宇寧關上車門下了車,才看到偏街的小巷裏,是一家棺材鋪。

如今國家提倡火葬,棺材鋪不賣棺材了,倒是擺放了許多花圈紙人的樣式展品,還有一排一排精美的骨灰盒子。

陸宇寧攙着外婆,緩緩踏上棺材鋪的梯坎。

大人們總是覺得和死人有關的東西陰氣都太重,不适合小孩子接近,以前連走過這樣的店,母親和奶奶都會捂着他的眼睛,加快腳步離開。

一個滿臉皺紋的老者穿着藍布的衣裳坐在棺材鋪中央的空地上,用細細的竹條和柳枝編織着紙人的框架,見有客人來,才戴上玳瑁花紋的老花鏡,用他渾濁的目光打量來人。

“張大姐,這麽晚了,您怎麽來了?”

老者好像和陸宇寧外婆是舊識,連忙放下竹編,起身迎接客人。

外婆苦笑了兩聲,搖了搖手,示意老板不用這麽客氣。

“李老板,去年我預定的那些東西,您都準備好了嗎。”

姓李的老者有些驚訝,但仍舊态度極好地回答:

“當然了,咱們這個歲數,早看淡生死了,提前給自己備好身後的東西,說不定哪天就用上了,既然您之前付了定金,我自然已經做好了這批貨,現在正放在倉庫裏擱着呢,怎麽,您是想看看品質怎麽樣嗎?那您放心,我做這行都幾十年了,手藝都是有口皆碑的。”

即使是做白事的,也少不了推銷和自誇,李老白下意識地給自己臉上貼了不少金,又擔心外婆是有了另外心儀的店家,忙掏出鑰匙別着的一大串鑰匙,準備打開倉庫的門,去拿東西來檢驗。

可外婆自然不是他想的那樣,只是按住他的肩膀,輕聲道:

“不是信不過李大哥,是我恐怕自己用不上這些東西了,我女兒病逝了,外面那些賣壽衣冥紙的我都信不過,只好先找您要我自己的墊上,等以後有空,還請李大哥再替我準備一份。”

李老板一愣,臉上一陣黯然,搓了搓自己長滿老人斑的手背,勸慰道:

“唉,白發人送黑發人,張大姐命苦啊。”

沒有什麽能比這些上了年紀的老人談論死亡更消沉的事。

等李老爺子取出一只蓋子用蓮花紋裝飾的月白色的瓷罐,又用錦匣仔細裝好,陸宇寧才牽着蹒跚的外婆一步一步轉身回家。

夜已經深了,外婆到家之後只輕輕地撫摸着瓷罐的紋路,像是懷念深遠的過去。

“你媽媽最喜歡這個顏色了,要是她知道我把這個給了她,也會很滿足吧。”

老人嘆息了一聲,擡手順着陸宇寧的烏發,慈愛地摸了摸,

“小寧啊,以後你就是大人了,不要讓媽媽在天上都擔心着你。”

沉重的心情悶在陸宇寧的胸口,他知道,以後的路,他要一個人走了。

當晚程家的人都沒有睡着,五點鐘舅舅就起來在客廳裏給李老板的喪葬店打電話聯系租借冰棺,購買花圈,外婆年紀大了,聽到響動又起了身,披着件舊襖坐在書案上寫着悼詞和要通知的親戚和鄰居的名單。

陸宇寧坐在一邊,什麽忙也幫不上。

奶奶去世的時候,陸家一大家子人各自料理着瑣事,他一個晚輩只曉得跪在靈堂前哭,沒有人告訴他去殡儀館火化是要排隊的,沒有人告訴他要買多少香燭紙錢,他像在繭裏的若蟲,在大人給他編織的保護殼裏生長出了自己的翅膀,漸漸明白了大人的世界。

可是破繭而出之後,他才曉得,飛在天空比藏在樹葉間要累得多,你柔軟的表皮不再擁有保護色,看到你的人都會評價你的姿勢夠不夠得體,那些言語像風一樣,稍稍一刮,你就搖晃得心如刀割。

陸宇寧暗暗跟在舅舅面前,記下了該做的事,還陪同着外婆,在破舊小區的空地上,看着工人們慢慢搭建出一座簡易的靈堂。

程家人丁單薄,在江城的親戚不多,但三代人在這裏生活了那麽久,總有繁雜的人事關系,陸宇寧穿着麻布裁剪的粗糙孝衣,站在靈堂前迎接着認識的,不認識的叔叔阿姨,每一次鞠躬謝禮都深深地彎下九十度的腰,他不想讓母親失望,他覺得自己該做好屬于家裏男人的事。

昨日的悲傷仿佛留在了醫院的停屍間裏,陸宇寧站在樓宇之下的一寸天地裏,只覺得心裏空空的,想要睡去可心卻慌得難受,想要流淚卻只覺得疲憊。

看着來來往往的陌生人們,他不知道該和誰訴說自己的心情。

為什麽他們明明是來參加葬禮的,卻依然笑得那麽暢快,為什麽母親就在身後的冰棺裏,卻沒有一個人上前來見她最後一面。

這世界如此荒誕,悲劇也如同喜劇,今宵心碎淚湧,明日歌酒狂歡,陸宇寧覺得自己喪失了對人類情緒的捕捉能力,只能麻木地點着頭,接受着衆人的哀悼,靈魂卻飄到了高處,俯視着人間的悲歡。

等到天晚人散,吹奏哀樂的唢吶和樂隊們早就随意地吹起了不合時宜的情愛小調,稀稀拉拉的客人們沒有注意到歡樂的歌聲與黑白的靈堂是如此格格不入,他們早已習慣了應付這樣的場景,樂隊的師傅們也深谙其中之道,挑着網絡歌曲排行榜上的熱曲唱了一首又一首,為喝酒劃拳,醜态盡出的中年男人們助興。

陸宇寧撐着跪伏的蒲團,緩緩起身,走到點歌臺前,摸出身上僅有的二十塊錢,壓抑着幹啞的嗓音,對濃妝豔抹的女歌手說:

“大姐,休息一下吧,我來放首歌。”

歌技拙劣的中年女人快活地收下了錢,走到一遍的茶點桌上吃起了瓜子。

陸宇寧用播放器搜索蔡琴的名字,點擊了“渡口”這首歌的播放鍵,低沉的女低音緩緩流淌,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知道思念從此生根

華年從此停頓

熱淚在心中彙成河流

熱淚在心中彙成河流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

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讓我與你握別

再輕輕抽出我的手

是那樣萬般無奈的凝視

渡口旁找不到

一朵相送的花

就把祝福別在襟上吧

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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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完葬禮心裏怪難受的,但馬上高考結束,就是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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