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在梁又橙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她才剛學會走路沒幾天,就被父母丢進外國語系統的托兒所了。
要一個第一天報道的宏志生,送她回初中部?
笑話!
梁又橙甩開裴峙,一溜煙就從高中部跑了。
現在想想,如果不是李亮,梁又橙和裴峙根本不會遇見。
所以,這就是為什麽在燒烤攤,裴峙要問那樣的話嗎?
——我,應該要認識李亮嗎?
——我,應該要記得和你的遇見嗎?
家裏破産之後,梁又橙和媽媽一起搬到了這處舊房子裏。媽媽後來将門面房割成了兩部分,前面當作小賣鋪,後面的一居室當作住宅。
梁又橙就住在一居室的小閣樓上,閣樓有半面牆都是斜着,平日裏直起身都難,但好在牆上開了扇大窗戶,采光很好。
此時,大片的月光透過窗子灑進來,鋪在梁又橙的淡藍色空調被上。
月光好皎潔。
被子像湖,而她像湖裏的一條魚。
聽說,魚只有七秒的記憶。
梁又橙躺在床上翻身看星星,突然想,要是她真是條魚就好了。
那麽,那些想忘的事,就……一定也不記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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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八月中旬,望夏越發的熱。
周日中午,梁又橙提前一點到了博物館。她和裴峙約好,一起看完這個快閃畫展之後,再去他家鑒表。
保安大爺又是熱心叫她到監控室裏吹空調。
大爺左手盤着兩核桃,右手抱着個大茶杯,咂巴咂巴喝了一大口,問:
“又來送二手包啦?”
“……沒。”梁又橙失笑,“陪客戶來看畫展。”
大爺聲量突然降低,湊近梁又橙的耳邊悄悄問:
“你這客戶很重要吧?”
梁又橙啊了一聲。
大爺阖上搪瓷茶杯蓋兒,擲地有聲又話裏有話:“因為小梁今天很漂亮。”
好歹是陪人逛展,梁又橙今天挑了件素色的連衣裙。本來還想畫個妝的,但前一天理貨理得太晚,她早上醒來想了想,有這工夫還不如多睡會兒覺,于是美美賴床到大中午,随手塗了個口紅就出門了。
“胡說!”梁又橙假裝嗔怪,“我明明每天都很漂亮!”
大爺一愣,旋即被她的話逗笑:“是是是,我們小梁本身就好看。”
兩人在保安室裏聊着,不多時只聽滴滴兩聲汽笛聲,一輛胡椒白mini cooper停在了大門門口。
車子前窗降下。
一位衣着靓麗的女司機戴着墨鏡,從包裏拿出員工證,朝感應器那兒拍了一下。
門杠自動擡起。
大爺看清來人,打開保安室的窗戶,大嗓門打着招呼:
“小蔡早啊!”
蔡宛喬摘下墨鏡,嘴角微微抿着,将手伸出車窗外。
她裝作不經意地瞟了梁又橙一眼,指着她對大爺道:
“大爺,保安室裏這麽多監控和設備,你讓一個閑雜人等進來,到時候出了什麽問題,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大爺盤核桃的手立刻停住。
閑雜人等梁又橙這時走出保安室,走到蔡宛喬車前,說了句早上好。
“喲,是你啊?”蔡宛喬像是才認出她來似的,“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梁又橙露出一個笑,“最近工作還順利嗎?”
不過是一句再簡單不過的客套,蔡宛喬的表情卻突然陰冷下來:“不勞您操心。”
梁又橙心裏做了個鬼臉。
随随便便一句話,就能紮了這位大小姐的心,想必蔡宛喬在博物館工作得并不順利。
果不其然,蔡宛喬微微仰着頭,一臉不屑地問:“你現在在哪兒高就呢?”
“我呀!”梁又橙像是完全沒聽出這話裏的諷刺意味,把當鋪微信二維碼調出來,“我發小開了個典當行,我在他那兒做鑒定師。”
蔡宛喬掃了二維碼,看着微信名稱。
“噢~”她笑了,“你現在在做微商呢?!”
梁又橙:“……”比大爺說她是賣二手包的還離譜。
“中古包也是有收藏價值的,有些很搶手。”梁又橙耐心說,“你要是在朋友圈看到喜歡的,可以告訴我,我可以幫你……”
“不用了。”話被蔡宛喬打斷,“我只買一手限量版的。”
梁又橙也不惱,朝副駕駛望了一眼。
那裏躺着一只中號neverfull。
“你是說,限量幾千萬個的那種限量版嗎?”梁又橙問。
“……”
梁又橙又躬下身子,語氣活像一個望夏本地老阿姨,苦口婆心道:“小姑娘老買些大路貨,嘎沒有腔調,不靈的。”
蔡宛喬氣得直接一腳油門踩到底,迅速開車走了。
轎車帶起一陣熱風,微微掀起連衣裙的一絲裙角。
梁又橙抿抿唇,眼睫微微抖了幾下,一直保持的俏皮笑容一秒消失。
而後她擡眼,卻看見裴峙正站在保安室對面的馬路牙子上。
也不知道他來了多久,又聽到多少了。
男人今天沒有穿西裝,上身是純色的白T恤,下身簡單一條牛仔褲。
道路周圍植着參天的梧桐,烈日下,點點金光透過樹葉縫隙灑在他身上。
裴峙走過來,梁又橙主動開了口:“剛那個開車走的是我同事……不,前同事。”
裴峙哦了一聲:“那你前同事應該換個車。”
梁又橙沒明白:“怎麽講?”
“mini cooper限制了她的發揮,換個超跑比較适合她飙車。”
“……”
裴峙這笑話怪冷的,梁又橙嘿嘿幹笑兩聲算給他面子。
兩人一起往博物館裏面走。
梁又橙這次來帶裴峙看的畫展名字叫做‘以李墉為代表的21世紀超寫實主義畫展’。
李墉成名已久,作品以超寫實主義聞名,是望夏本地出名的大畫家,最近他的畫在蘇富比又拍出了天價,引起了社會熱議。望夏博物館李墉真跡沒幾幅,但倒有些寫實派的畫作,于是湊湊弄了這個專題油畫展。
簡而言之,蹭蹭熱度。
畫展在四樓,梁又橙和裴峙上了電梯。
電梯裏沒其他人,封閉轎廂讓氛圍更平添一絲尴尬。
裴峙看着電梯不斷上升的數字開了口:
“你以前在這裏工作?”
梁又橙點點頭:“最開始是實習、後來是合同工,最後轉編制崗時競争上崗沒競争過別人,就辭職了。”
裴峙嗯了一聲,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反應。
電梯此時停在四樓。
叮地一聲,電梯門應聲而開。
畫展展廳門前,工人們正運來幾塊嶄新的宣傳kt板,一邊擺放一邊調整着展板位置。
而展板前面,蔡宛喬正雙手抱在胸前,大聲喝着:
“左邊左邊,诶右邊右邊……再過來一點……不是……你們聽不懂人話是不是啊?!”
梁又橙走過去,幫工人放好展板,指了指地面:
“你照這個地磚的縫隙擺就能對準擺齊了。”
工人連連道謝,蔡宛喬看見梁又橙,本又想出言說她多管閑事,但眼光一轉——
她看見了跟在梁又橙身邊的男人。
男人幫着一起擺展板,他打扮簡單,舉手投足間卻都透着矜貴氣質。
蔡宛喬露出個笑容,扯過梁又橙的手,套着近乎道:“又又,這是誰啊?”
梁又橙介紹着:“哦,我客戶,大律師裴峙。”
裴峙卻換了一種方式介紹自己:“你好,我是梁又橙的高中同學。”
蔡宛喬眼睛放光,和裴峙握了握手:“你好,我是這邊的技術員,我叫……”
“進去吧。”或許是蔡宛喬聲音太小,裴峙像是并沒有聽到,直接打斷她的話,只對着梁又橙道,“早點看完,等下不還要一起回家嗎?”
“……”梁又橙咳了咳,覺得他話有點不對勁但又說不上來是哪裏不對,只又哦哦兩聲,跟着他進了展廳。
展廳裏,冷氣開得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暗色的展廳裏,零零散散開着幾臺射燈,挂着幾幅超寫實派畫家的油畫。
梁又橙講解着,裴峙沉默着聽着,過一會兒卻提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
“你大學不是文修方向的嗎?怎麽油畫流派也門清?”
“陪您這樣的vip客人看展,自然要提前做功課的了。”梁又橙解釋道,“而且我爸爸以前生怕別人說我們家是暴發戶,就喜歡附庸風雅收藏些藝術品,油畫這種東西,最适合裝點門面了,所以我多少也了解一些。”
“不過,”她說到一半反應過來,“你怎麽知道我大學學的是文物修複?”
“……”
玻璃展櫃前的射燈映照出男人半明半暗的輪廓。
裴峙語塞了半秒,手插在褲兜裏:“你實習工作都在博物館,前同事又是技術員,不是很好猜嗎?”
梁又橙不疑有他,正準備帶着他往前走,拐角處卻出來個人。
蔡宛喬帶着個‘小蜜蜂’擴音器,調試着耳麥,站到裴峙身邊:
“裴律師,我幫您講解吧,油畫這玩意兒知識繁雜,一般人講不清楚的。”
梁又橙腳步立止。
一旁的裴峙微笑着,語氣禮貌:“不好意思,我沒有要請講解員的打算。”
“沒關系啊,我這也是第一次試着講這個展,就當你給我一個演練鍛煉的機會呗。”蔡宛喬不放棄,一邊已經開始講起了展品。
三人一起看着展,整個展廳靜悄悄的,唯蔡宛喬小蜜蜂的聲音響徹整個展廳,間或還會破個音,讓人聽得刺耳。
展廳最裏面,他們終于來到那幾幅李墉的畫作前。
蔡宛喬拍了拍小蜜蜂,開始講解:“這幅《望着夏天的女孩》是李墉先生最具價值的幾幅畫作之一,作于李墉從望夏美院畢業之際,在幾個富豪手上幾經流轉,最後才到了博物館手中。這幅畫采用溫水黃亞麻……”
“是青灰雨露麻。”梁又橙出聲反駁。
蔡宛喬臉色難看,翻了翻畫展小冊子,複又趾高氣昂:“又又,把門弄斧可不太好,這上面都寫了……”
“那就是寫錯了。”梁又橙斬釘截鐵。
“……”
蔡宛喬覺得無語,譏笑了聲:“理由呢?”
梁又橙:“因為……”
因為這畫曾經挂在我家裏,這算理由嗎?
那副《望着夏天的女孩》以前是挂在梁又橙書房的。
畫裏的女孩躺在一處湖邊,餐布上是幾瓶橘子汽水,白色的蒲葦随着微風轉動。
女孩翹着腳看太陽,無憂無慮,仿佛只有等夏天這一件大事。
“因為這女孩像我們又又。”爸爸說。
——梁又橙突然想起梁匡當時買下這幅畫時說過的話。
“我們又又,要一輩子做爸爸的公主。”
……
梁又橙回過神,搖了搖頭,只是說:“雨露麻外表呈青灰色,而溫水亞麻是淡黃色。這幅畫未上色部分是明顯的冷色調,而且雨露麻比溫水麻纖維要細得多,也更符合這幅畫的質感。”
蔡宛喬被說得無言以對。
“當然了,我也只是猜測。”梁又橙退了一步,“最終确定材質還是要手工檢驗。”
蔡宛喬反倒白了梁又橙一眼。
一直沒說話的裴峙此刻開了口,像是調和,但更像站隊。
他對着梁又橙說:“你幫我講講其他的畫吧。”
梁又橙點點頭,伸手指了指另一幅畫作:“李墉的畫作以追求極度逼真聞名。畫界對這種風格褒貶不一,有人說這是對繪畫極限的一種追求,但也有人說……
“但也有人說這種風格是對想象力和創造力的摧毀。”蔡宛喬兀自打斷,接着講下去。
梁又橙微微皺眉,任由蔡宛喬發揮,沒有說話。
小蜜蜂威力驚人,蔡宛喬口若懸河:“所以這種争論也一定程度上促成了李墉的爆紅,現在——”
“——現在,”裴峙聲量不大,卻擲地有聲,讓蔡宛喬一下子消音。
男人盯着藏品,明明是在欣賞着畫,卻有些心不在焉。
他沒看她,但說:
“梁又橙,我只想聽你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