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暑月炎炎, 羅帳浮紗,床上美人睡得香甜,雪沾瓊綴, 繡床旋滿。

沈月溪迷迷蒙蒙之中拉了一下自己的衣襟, 叫羅帳外的清風多吹進來一些,似滿意于清風徐來, 她微微舒展了一下眉眼,忽地,她又睜大了眼睛, 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

果然看到幾日不見的裴衍洲就坐在她的床榻上。

自那日談得不歡而散之後,沈月溪已經有些日子沒看到裴衍洲了,初時她心中還惴惴不安,過了兩日, 她似乎也就習慣了, 該吃吃,該睡睡, 卻沒有想到今日這一大清早地便又見到了他。

裴衍洲今日沒有再穿那身玄甲,而是換了月牙色的圓領長袍, 倒是襯得他矜貴俊美——

只是他身上這一件還是去年她給張羅的, 年輕的郎君抽長飛快, 如今再穿在他身上,袖子處下擺處都短了一截。

她一低頭便能看到他的衣袖在他的小臂上,勁瘦的小臂幹幹淨淨, 冷白如雪,在這炎熱的夏日裏看着十分清爽。

沈月溪轉過臉去, 暗想着這要是從前的阿兄她還敢戳一下他的小臂, 如今的裴衍洲她卻是不敢。

裴衍洲見她轉過頭去并不看自己, 眼眸暗了暗,沉默地站起身,冷白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擰,便将浸濕在面盆裏的巾帕擰得極幹。

他将擰幹的巾帕遞給沈月溪,“擦擦。”

沈月溪拘謹地接過那巾帕,到底不堪蓬頭垢面見人,仔細擦過方醒來還帶着幾分汗膩的臉龐與脖頸。

她并不知道自己披着發仰起頭的模樣脆弱之中帶着誘惑,男子看着她的眸色不同于他面上的冰冷,琥珀色的眼中融入了這夏日的炎光。

裴衍洲手扶着刀柄,盯着沈月溪看了許久,終是轉身去了外間,直到沈月溪梳妝打扮好自內間出來,他方道:“來試嫁衣。”

汾東城裏最好的成衣人戰戰兢兢地捧着嫁衣進來,廣袖上是以金絲為線繡出五彩搖翟紋,即便工期很趕,那繡線卻依舊一絲不茍,成雙結對的翟鳥栩栩如生。

沈月溪見到那花釵翟衣,杏眼微睜,這規格是照着王妃的禮服來制的,她倏地看向裴衍洲,便見他點了點頭,說道:“時間倉促了些,待到日後再補你更好的。”

她不知道,前世他為她準備了最盛大的封後儀式,可她卻在他的懷裏漸漸沒了氣息,她閉上眼的模樣似那漫天風雪一般的寒冷。他将她抱上了皇後之位,飛揚的招魂幡亦沒能為他招回她早已離去的魂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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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今生,他終于能見到她為他披上嫁衣的模樣,他看着她換上他為她備好的華服美裳,面頰粉紅,眼眸如星,即便看向他時有掙紮、有揣測,他心中亦是不在意,只要她是鮮活地站在他面前,為他的妻子。

沈月溪本想說這于禮不合,可是如今她的阿耶都已不忠于大齊,這些禮數似乎也就無關緊要了。

她見着裴衍洲滿意地點點頭,往外走去,再看向他露在外面的手腕時,忍不住叫道:“裴郎君等等!”

他不喜她喚自己“裴郎君”,冷冷回頭,便見到那與自己生疏了的小娘子垂着眼眸,帶着對她自己懊惱的模樣,說道:“你的衣裳都短了,趁成衣人在,多做幾身,将以前這些短了的都換了。”

裴衍洲的眉眼有了些許松動,走到了沈月溪的面前,他盯着她看了許久,盯得她生出了幾分不自在,才漫不經心地說道:“我聽聞男子成親之後,衣衫都是他家娘子做的。”

“?”沈月溪遲鈍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她一下子漲紅了臉,不知道是羞的,還是氣的,只幹巴巴地說道:“我的繡工一般,做不了衣衫,裴郎君若是想要會做衣衫的娘子,還是另尋他人……”

裴衍洲眉間又冷下來,硬聲說道:“不會做就不做,不必說這樣的話。”

沈月溪怔怔地凝望着裴衍洲離去的身影,面上是掩不住的憂愁。

“喜枝,去把我放在那的那塊竹月色布料拿過來吧。”她呆滞了許久,無奈地笑了笑。

如今她阿耶的命都握在他的手上,哪有什麽可以推三阻四的。她不會做衣,繡個荷包倒是會的。

六月二十,雙月雙日,大吉大利。

沈月溪從來眠好,尤其是她按着《九九養息大法》休養生息,鮮少失眠,便是知道自己要嫁裴衍洲的這些日子也是睡得極好。

這一日,卻是一大早便被叫了起來,看着那些她不熟悉的人進進出出,為她挽發,為她敷面,本就顏色好的娘子畫上豔美的新婦妝容,換上華美的禮衣,便是喜枝這樣日日對着沈月溪的人都看呆了。

芙蓉不及美人妝,含羞帶嬌的美人蓮步輕移,流蘇搖擺,站在驕陽之下,那一水的盈眸是三月的西子湖,只稍稍一眼便叫人溺在其中。

“娘子當真是我見過最美的新娘。”喜娘讨巧地說着話。

沈月溪矜持一笑,便聽到了一聲男子喚出的“阿月”,她回眸便望到站在院中的郎君——

一身紅衣的裴衍洲全然不同平日的孤冷,他的長相本就濃烈,那雙淺色的眸在紅衣加持下極為耀眼,沈月溪只這回眸一眼,所想到的便是“郎豔獨絕,世無其二”。

器宇軒昂的郎君走上前來,二話不說便将沈月溪給抱了起來。

被華服所累的娘子驚呼了一聲,一雙玉臂不得不環在裴衍洲的脖子上,她見這四周皆是人,只得忍着小聲道:“你快放我下來。”

裴衍洲被小娘子這般環着,眼中也染上了悅色,只當沒聽到她說話,将她抱出了大門,帶着她便躍上了高頭大馬。

沒有花轎,他只将她擁在懷裏共乘一騎。

裴衍洲将沈月溪困在懷裏,坐騎飛快,他帶她從沈府到了興國寺,又從興國寺繞到了城西,每一處點點滴滴是他銘刻在心,從今而後,她之所見,他之所往,他将再次以江山為聘,許她終生。

而沈月溪看到的卻是這滿城的盔甲,從城東到城西,再回到沈府,每一處皆是裴衍洲的兵,重兵把守,汾東已經全然在裴衍洲的手中了……她的阿耶怕是再難奪回汾東了……

裴衍洲帶着她繞了一圈後,趕在吉時回到了沈府,他又一次将她抱在懷裏,從大門前一路抱進大堂。

沈南沖坐在高堂,看着那高大的郎君将自己的女兒抱進來,在進屋的一瞬,沈南沖摸了一下下巴,方才裴衍洲眼中的光是他看錯了嗎?

待到裴衍洲與沈月溪在他面前行禮時,沈南沖探究地看向那紅衣的郎君,雖豔色襯得新郎華美無俦,可那張冷臉絲毫不變,看不出悲喜——當是他看錯了。

大禮行畢,一雙新人拜過高堂,沈南沖站起身,惆悵地對裴衍洲說道:“只望你能好生對待阿月。”

“岳丈還有什麽要吩咐的?”裴衍洲望向面無喜色的沈南沖。

前世,沈月溪遠嫁京都,沈南沖卻是在沈月溪嫁入梁家的第二日趕到京都,提劍上門,要梁伯彥當着衆人的面發誓,此生只有沈月溪絕不納妾。

而今,沈南沖看了看他,又重複了一遍:“你對阿月好,便好。”

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沈南沖覺得裴衍洲看他的目光有些許失望,那本就看不出悲喜的郎君微抿了嘴唇,看上去愈發得難以親近。

翁婿二人對望了兩眼,沉默了幾息,充當司儀的左無問也跟着沉默,偌大的喜堂上喧嘩停滞了一刻,還是左無問慌忙喊道:“禮成,送入洞房——”

沈月溪懷着幾分忐忑,進了洞房,她在洞房內等了許久,夕陽漸沉,才等到帶着些許酒氣的裴衍洲。

清冷的男子應是喝了酒,只是他冷白的臉上未見一點變化,他坐到沈月溪的身邊,只對着陪同的喜娘與喜枝冷冷地說了一句:“出去。”

那些人便都退了出去,只餘新婚夫婦二人。

沈月溪愈發緊張,她對上裴衍洲那雙沉沉的眼眸,才發現在昏昧的燭火下,他那雙琥珀眼早已濃如墨。

“娘子,我們喝合卺酒。”裴衍洲的聲音很是悅耳,這一聲“娘子”清冷之中竟有些纏綿悱恻,叫得沈月溪耳朵癢癢的。

她柔順地與他一同喝了酒,只是小娘子并不勝酒力,只一杯下肚,瑩白的臉上便泛起了紅,與胭脂渾然一體。

裴衍洲看得眸色更深,他近乎粗魯地欺壓上去,捧着沈月溪的臉細細研磨,帶着炙熱呼吸的唇從她的眼尾一路摩梭下來,親過她小巧的鼻珠,落在她的齒間。

略微淩亂的呼吸交錯,沈月溪由着男子主導,拔了她雲鬓上的釵子,将青絲落在鴛鴦被衾上——

紅被、墨發描摹出的微醺美人,是他盼了兩世的娘子。

裴衍洲的呼吸促緊了幾息,卻是從床上猛地起了身,站到門外吹了許久的風,才又進來。

再進來時,他又是那冷面的郎君,仿佛方才在床上亂了氣息的人不是他一般,他為沈月溪蓋上錦被,淡聲道:“睡吧。”

沈月溪的氣息已經沉靜下來,她默默地看着躺到自己身邊的男子,眸中顏色千變萬化,經歷兩世,她自然知道洞房花燭夜會發生什麽,而裴衍洲卻什麽都不做,只叫她睡覺——

他,難不成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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