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二日, 沈月溪是被熱醒的。
昨夜裏她喝了小酒,胡思亂想之間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卻是越睡越熱, 她夢到自己被炎炎夏日照着, 屋裏卻燃着火爐,熱得滿身大汗。她想要将那火爐推開, 那火爐還牢牢貼了上來,饒是她如何掙紮都難以掙脫。
沈月溪急得雙手去抵,手心底下猶是一片炙熱, 燙得她氤氲着眼眸便睜開了,正對上裴衍洲那雙如狼如鷹的眼睛。
初初睡醒的男子眉眼張揚,眸光銳利到兇狠,較之他平日裏的淡漠更駭人, 然而當他對上沈月溪時, 眼中的兇狠頃刻散退,有力的臂膀将她拉得離自己更近了一些。
他微微低頭, 便在她的額前落下一吻。
沈月溪當下只覺得更熱了,男子的身子堪比夢中的火爐, 她只得用手抵在二人之間, 然而她稍許一動便整個人僵在了原處, 那更甚的灼熱抵在她的大腿之上,讓她整個人像九月紅透的柿子。
“你……”沈月溪糯糯地吐出了一個字。
她的氣息并不熱,可輕輕吹在裴衍洲的面上, 他便覺得滿身着了火,他萬分不舍地狠狠抱住她, 似要将她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 大手磨過她盈盈不堪一握的細腰……
就在沈月溪以為他有所行動之時, 裴衍洲猛地起了身,匆匆朝外走去,再回來時,他手中端着盛着冰涼井水的面盆,而他身上還有冷水未幹的痕跡,打濕的黑發貼着他冷色的肌膚,倒似傳說中如魅冷森的鲛人。
沈月溪自床上起來,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卻見裴衍洲面無表情地将盆中巾帕擰幹,遞到她的面前。
沈月溪一邊潔面,一邊瞧着眼前的男子,不過一年多的時間,裴衍洲已褪去了少年之姿,本就深刻的五官更顯鋒利,與十年後的他未有什麽區別,咄咄逼人之勢叫人不敢細看。
可也不知是不是以義兄義妹相稱過,她再看向他時少了些前世的懼意。
裴衍洲并不避諱地當着她的面換了一身衣服,沈月溪半遮半掩地擡眸瞧向他,看着清瘦的男子衣料之下卻是一副健碩的身子,分明的肌肉與他的冷白膚色相得益彰,宛若上等的羊脂玉精雕細琢而成,叫人忍不住想要摸上一摸——
沈月溪臉頰發熱,将手中巾帕往上挪了一下,遮住自己的眼眸,原道是女色誤事,卻不想這男色也是惑人,她瞧着裴衍洲的身子竟然有幾分心動,只是想到裴衍洲稀奇古怪的行徑又颦起了眉。
待到她放下巾帕時,裴衍洲已經換上一身绛色的長袍,腰間束了鑲白玉的蹀躞帶,一長一短的兩柄刀挂在蹀躞之上,襯得他挺背窄腰,勁骨蕭飒,岩岩若孤松之獨立。
他看向自己颦眉若思的嬌妻,肅着一張臉為她挑了一件與自己同色的襦裙,遞上前去。當沈月溪接下衣物,他倒是自覺去了外間,等她換好了方又進來,他聽到沈月溪嬌嬌地說道:“煩請郎君待妾梳妝,妾有幾句話要同郎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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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衍洲卻沒有再去外間,他上前拿起梳妝臺上的石黛,一副要給她畫眉的模樣。
沈月溪驚住,她凝目看向那冷情的郎君,只見他當真俯下身來,認認真真地要給她畫眉——
然而長刀在手不帶一絲顫抖的裴衍洲畫起眉來卻是手抖得不行,只一會兒便兩道彎彎曲曲猶如毛毛蟲般粗的眉毛,爬到沈月溪小巧的臉上,若不是裴衍洲的眉鎖得比她更緊,她都要以為他是故意的。
沈月溪便是有再多的懼意,亦被這兩道蟲子般的曲眉給氣掉了,她慣是個愛美的,最是容不得他人糟蹋自己的臉龐,她難得硬氣地奪回裴衍洲手中的石黛,指着外間道:“你去外面坐着,別給我添亂!”
裴衍洲默了一瞬,搬了張繡墩便正襟危坐于她的身邊,仔細觀摩着沈月溪為自己畫眉點绛唇,又在眉間粘上花钿。
“喜枝,來為我挽發。”沈月溪叫道。
喜枝早已候在門外,只裴衍洲在,她不敢輕易進房,聽見沈月溪喚她,她連忙走進去,看到裴衍洲就坐在沈月溪邊上,她戰戰兢兢地行了一禮。
裴衍洲不在意地揮揮手,示意她趕緊給沈月溪挽發。
他看着喜枝為沈月溪梳了婦人的發髻,指腹在刀柄上摩挲了幾下,又站起身,挑了一支光珠步搖插在她的發髻間。
銅鏡上映着一雙人。
沈月溪微微一愣,才發現兩人今日穿了同色服飾,從外表上看,倒是一雙登對的璧人。她用餘光看向裴衍洲那張嚴肅的臉,手指捏了捏衣裙,在心底思量了好一會兒,最終打發了喜枝。
她亦站起身,對着裴衍洲十分規矩地行了一禮,道:“妾感謝郎君為妾留下清白之身,亦感謝……”
裴衍洲卻是上前将她扶起,不容她将餘下的話說出口——
沈月溪從來不知道,他只看着她的臉便知道她的心思,他甚至知道她不喜自己,她以為他不碰她是自己不喜她,卻不知道他是念着她年紀尚小,太早行房于身子不宜。
然而這些心事,裴衍洲是不會說出口的。
他開口道:“不要再在我面前自稱為‘妾’了,從前如何現在便如何。從今日開始,這家中大小事務都由你掌管着。待我将衛國公府重新修繕以後,我們便搬到那裏,将沈府歸還于岳丈。”
裴衍洲執起沈月溪的手,掌心燥熱,燙了她一瞬,道:“我們去給岳丈請安。”
沈月溪疑惑不解地看向裴衍洲輪廓分明的下颚,硬朗的男子看着不近人情,卻又有着叫人捉摸不透的溫柔,她有些看不透他,不由地想起他不經意間濃郁如墨的眼神……
她又想起他兩世說出一模一樣的話,今生他尚有利可圖,那前世呢?
沈月溪想着,或許他是真心想要娶自己,只是他可能有隐疾……沈月溪隐晦地看了一眼裴衍洲,在他低頭時,忙将自己的心思藏起——
她知道男子皆愛面子,這樣的事總是不能說出來。
自昨日起,沈南沖便能在沈府內自由行走,他的獨女在裴衍洲手上,他逃與不逃沒有絲毫的意思。這會兒,他頗為自在地在膳廳裏用早膳,便看到裴衍洲牽着沈月溪一同來了。
二人還穿着绛色這般紮眼的顏色,看在沈南沖的眼裏有種說不出口的糟心,他上下牙齒磨了一下,再看到這個奪他權的義子難去不忿。
裴衍洲十分恭敬地對他行了一禮,叫道:“岳丈。”
沈南沖只對沈月溪說道:“阿月坐吧。”
沈月溪見了這一桌的菜卻是皺起了眉頭,轉身對裴衍洲道:“家中大小事務由我來掌管?”
裴衍洲當着沈南沖的面點點頭。
沈月溪當下不客氣地叫人來将這桌上的葷菜全都撤了下去,沈南沖掩不住心疼地問道:“阿月,你這是幹什麽?”
他被裴衍洲關着的這些日子,最舒心的便是,裴衍洲以上賓之禮相待,他要一頓吃兩斤牛肉也無人阻止,只是沒有想到他今日剛得了自由,到嘴的肉便又沒了。
“阿耶,早膳忌油膩。”沈月溪不茍同地說道,“既然由我掌着家中大小事務,那麽一日三餐吃什麽也當由我來定吧,郎君?”
她說得其實正正經經,然而“裴郎君”與“郎君”只差一字,在裴衍洲耳裏聽起來卻天差地別,尤其是她聲音嬌軟,這一聲“郎君”叫得裴衍洲眸色深沉,有些後悔昨夜沒去折騰她,也不知她哭着喊“郎君”又是怎樣的旖旎……
裴衍洲喉結滾動了一下,卻是淡聲應是。
“既如此,那麽府中的餐食還是由着我以前的食譜……”沈月溪望向如喪考妣的沈南沖嫣然一笑,“阿耶自然是随着我們。”
沈南沖重重咳了幾聲,忍不住問裴衍洲:“你既已自立門戶,這沈家……”
裴衍洲看向沈月溪面上的笑容,臉上冰霜淡了不少,對沈南沖道:“端看阿月的意思。”
在沈南沖面前全然不提自己打算搬出去的事。
三人正用着膳,左無問一臉肅色地自外面走來,他對着三人一一行禮,到裴衍洲時卻是改了稱呼,稱道:“主公。”
裴衍洲點點頭,只對他說道:“這裏沒有外人,你說便是。”
左無問看了一眼沈南沖,說道:“探子來報,東萊江沛密集八萬人馬欲偷襲任城。”
江沛本是東萊都尉,漢陽的張叢行稱王以後,他便殺了原本的東萊太守,自封為靖國公,靠着手中軍權蠶食了整個青州,任城是汾東所在的兖州與青州的交界之處,如今被裴衍洲所占。
在得知裴衍洲強娶沈南沖之女後,江沛便開始着手準備攻占任城,他想,如今汾東境內不安穩,裴衍洲想要占着汾東,必然顧不上任城,借此機會占領任城,退可回青州,進可攻兖州。
江沛這個主意打得倒不錯,為了穩住汾東,裴衍洲将最得力的陳無悔放在了東軍營,如今留守任城的是彭城降将劉毅壽。
裴衍洲手中的筷子輕輕敲擊着手中的碗,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沈月溪就坐在他的身邊,聽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下去收了他手中的筷子,見其餘三人皆看向她。
她微微紅着臉道:“郎君,我為你收碗筷。”
她着實忍不下去,才有些冒失地奪下裴衍洲手中的筷子,只是衆人望向她時,她又擔心裴衍洲會因失了臉面而發怒。
對于世家來說,在食案上敲碗是極為失禮之事,京都的普通百姓之中還有“敲碗叮當響,以後窮叮當”的俗語。
沈南沖與左無問皆出身世家,當即反應過來,目光不自覺地從沈月溪身上移到了裴衍洲身上。
裴衍洲是前世做過帝王的人,在沈月溪收了他碗筷之時便想到了,只覺得她十分可愛。他朝她點點頭,唇角有一絲松動,完全沒有流露出難堪之色,将手移到了自己的刀柄之上,如常思考着該如何應對江沛,縱然知道了江沛的打算,八萬人馬卻也是不好對付。
左無問便擔心地說道:“劉毅壽既然能降第一次,便也能降第二次,只怕任城難守,若叫江沛占了任城,再奪回來便難了。”
“先生說得對,”裴衍洲确實是無人可用之時,才挑了劉毅壽去守任城的,而汾東若是他在,自然固若金湯,但是他要是領兵走了……
裴衍洲看向身邊的沈月溪,再看向坐于上座神情莫測的沈南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