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裴衍洲依舊穿着他那身玄鱗甲, 頭戴朱雀盔,一個半月的征戰叫他消瘦了不少,愈發顯得颀長挺拔, 臉廓生冷。

額前的一縷青絲未收進盔甲之內, 懸挂在他的眉眼間,随着夜風飛揚而起, 襯得那雙眼如刀狠厲。

他一手牢牢固定着沈月溪手中的刀,一手握着長刀,而兩柄刀的刀身皆已被鮮血染紅, 刀尖之處血水滴落,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在這喧鬧又冷寂的夜裏猶如閻王的奪命鐘聲。

混入城中的敵軍被他的氣勢懾住,一時無人上前。

若是前世沈月溪看到裴衍洲這副模樣只怕也會被吓到, 然而此刻她見到他卻是激動得險些落淚, 那顆一直懸着的心也終于尋到了依靠。

彩雲與幾個守衛迅速地撤到裴衍洲與沈月溪的身邊,恭敬地喊道:“主公。”

敵方帶頭的立刻認出了裴衍洲的身份, 先是驚地往後退了半步,躲在兵士身後暗中打量裴衍洲, 見裴衍洲所帶的人并不多, 又滿是驚喜, 喊道:“砍下裴衍洲的腦袋,賞金萬兩!”

聽到賞金的衆人一下子便忽略了裴衍洲身上的煞氣,蜂擁而上, 然而一刻鐘之後,他們便後悔了——

裴衍洲走水路先行回汾東, 所帶的人确實不多, 但是這些人卻是以一敵百的猛士, 更不用說裴衍洲本身便是靠長短雙刀搏出來的殺神。

即便他護着一個沈月溪,依舊是所向披靡。

約莫半炷香後,敵方帶頭的男子便被裴衍洲的長靴踩在地上,長刀架在男子的肩膀之上,他冷冷問道:“你們是如何進城的?”

男子起先嘴硬地不願意說出來,裴衍洲的腳用力往下一踩,他便只覺得雙耳出血,頭骨都要被踩碎了,慌忙叫道:“将軍饒命!将軍饒命!我們是從姚府的地道中來的,姚……姚潛挖了一條通往城外的地道……”

裴衍洲緩緩挪開了腳,命兩人架住男子,他看向遠處姚府絲毫不減的火勢,又垂眸看向乖巧站在自己身邊的沈月溪。

小娘子瑩白的小臉被污泥與血漬所染,如同掉到水裏的小白兔,削尖的下巴配上那雙大眼,只擡眸盯向他,便見他一顆冷硬的心當場化為繞指柔——

他沒法再将她交到旁人的手中。

裴衍洲當着衆人的面便半蹲下身子,對沈月溪說道:“上來,我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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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月溪猶豫着望向周圍,見那些兵士一個個将眼睛瞪得碩大,她只覺得這樣怕是不好,往後裴衍洲回軍中還怎麽混……

她拉了拉他的衣角,道:“我跟在你身後便是……”

“上來。”裴衍洲卻容不得她遲疑,單手托着她便将她背到了自己的背上。

沈月溪輕微地驚呼了一聲,因着裴衍洲站直身子而颠簸了一下,連忙将手環在他的脖子上,些許濕潤又帶着幾分香味的氣息灑在裴衍洲的耳後。

裴衍洲眼中的煞氣飄忽了一下,才又從容地對屬下說道:“押着他去姚府。”

即便背着個美人,裴衍洲的氣勢擺在那裏,沒有人有異議。

沈月溪在他的背上屏着呼吸,裴衍洲雙手攬着她的大腿,叫她頗為不自在,可也不敢從他背上下來,生怕延誤軍機,何況裴衍洲的步伐确實要比她快上許多。

她乖乖地将頭枕在裴衍洲的肩上,男子的肩膀寬闊,擡着她的雙手有力,随風飄來的碎發拂在她的面頰上,惹得她癢癢的——

若待到天下太平,她與他便這般一直走下去,或許也不錯,沈月溪在心底默默想着……

等到一行人來到姚府時,姚府已經在大火之中成了一片廢墟,曾經的雕梁畫棟皆為灰燼,被押着的男子看着滿目焦土亦是茫然,并不知道來時的密道在哪個方位。

裴衍洲掃視了一圈,将沈月溪放下,拉入自己的懷中護住,說道:“讓他找出來,天亮之前找不出來,便直接殺了。”

那男子瑟縮了一下,在刀劍的威脅下,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尋找着密道入口。

夜幕漸漸褪色,東方既白,那男子依舊沒有找到密道位置,就在他絕望之際,廢墟中發出一陣聲響,掉落的棟梁被慢慢推開,一塊地磚被推開。

衆人的刀齊齊出鞘,便等着密道裏的敵軍出來。

卻沒有想到是一個半身焦黑的圓臉郎君,晃晃悠悠地從地道裏爬出來。他靠着手中長劍支撐着搖搖欲墜的身子,未走幾步,便大聲咳嗽起來,猛地一口鮮血就從他口中噴出。

沈月溪怔怔地看着這個背影,喚道:“姚二郎?”

那個半邊臉都被灼傷的年輕郎君慢慢擡起了頭,眼中有不可置信,未曾想到會在這裏遇到沈月溪,随即他看到了裴衍洲,幾乎自嘲地笑了一下。

笑容牽扯到姚仲青的傷口,痛得他龇牙咧嘴,捂住嘴巴又是一口鮮血從指縫中漫了出來。

他以長劍為杖,一步一步地挪到裴衍洲面前,說道:“裴将軍……地道已經被我封死,敵軍已無法再進來……我……”

裴衍洲盯着眼前目光真摯的姚仲青,卻依舊冷酷地問道:“姚潛是為何人辦事?張叢行亦或是匈奴?”依據姚潛的行為,他所猜測的便是這兩方勢力。

姚仲青眼眸黯淡了下去,沒有辯解,過了許久方道:“是匈奴……”

那日他無意間打開了姚潛書房的暗室,看到了他與匈奴來往的密信,是難以置信的震驚,他生在汾東長在汾東,以汾東姚家為傲,卻沒有想到自己從小敬仰的阿耶竟是匈奴人派遣到大齊的奸細。

姚仲青不敢将這事告訴任何人,只小心跟蹤着姚潛,才發現姚潛正在暗中給張叢行與崔恕送信,引他們來攻打汾東,從中将大齊的局勢攪得更亂。

知道張崔聯軍要趁裴衍洲不在時來攻打汾東,姚仲青當下慌得六神無主沒了主意,他并不想被人知曉自己的阿耶是匈奴的奸細,更不想汾東毀于戰火,卻沒有想到他的異常被姚潛所發現。平日裏素來待他慈和随意的父親轉眼便變成了另一人,冷冷地說道:“你是我姚潛的兒子,我是匈奴人,你便也只能站在匈奴這一邊。”

他被姚潛關在家中,後來還是并不知曉事由的兄長将他放了出來。

姚仲青被放出來所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消息告訴沈南沖,他又怕沈南沖會詢問他消息從何而來,便直接去尋了沈月溪。在消息傳出去的第二日,他擔心沈月溪不信他,打算再去尋沈月溪,卻沒想到被姚潛給抓住,只是他與姚潛還沒有回姚府,便聽到了沈南沖帶兵圍了姚府的消息。

姚潛見大事不妙便帶着他在城中東躲西藏,直到張崔聯軍圍城,原本守在姚府的兵士也被撤走,姚潛這才帶着他偷回姚府,從密道出了城。

姚仲青本想着若是姚潛就這樣逃走,他們父子一場便将這事放下,卻沒有想到姚潛方一出城,便去尋張崔聯軍,為張崔聯軍出謀劃策,甚至還将姚府密道的地圖提交給他們,叫他們來偷襲汾東。

他曾質問姚潛:“阿耶在汾東這麽多年,也曾是守衛汾東的一方将領,難道就忍心汾東慘遭戰火摧毀嗎?”

姚潛冷笑道:“為了單于的大計,區區一個汾東算什麽?”

他又艱澀地問道:“那我們呢?阿娘、阿兄與阿弟在你眼中又算什麽?”

姚潛看向他的眼眸裏沒有一點感情,極盡殘忍地說道:“像你們這樣混有漢人血的雜種,若是乖乖聽話,我還能當你是兒子,若是不聽話,休怪我無情。”

在放火燒密道的時候,姚仲青終究顧念着與姚潛的父子常倫,不忍對姚潛下殺手,卻反被姚潛從背後一劍刺中要害,要不是火勢太大,姚潛只能無奈逃走,或許他連沈月溪的最後一面也見不到了。

姚仲青又捂着嘴咳嗽了一聲,鮮血漫出,他卻沒再聞到血腥味,只覺得身子越來越冷,身在春日猶在冬日。

溫和的年輕郎君看向天際的晨光,再看向那沐浴在晨光中的姝色女子,從發現姚潛是奸細時的震驚到後來的煎熬,再到如今他反倒有了解脫的輕松。

姚仲青從懷中拿出一封信交給裴衍洲,說道:“裴将軍,姚潛已經逃走了。我雖是姚潛的兒子,可汾東是生養我的地方,我不會叫任何人毀了汾東。而我阿娘、阿兄與阿弟并不知曉姚潛叛國之事,還請将軍饒了他們的性命。”

他又艱難地朝沈月溪走去,裴衍洲将長刀橫在了他的面前,不許他再上前,他微微一頓,從懷中掏出那塊染血的玉佩,迎着曦光笑得如初見時的圓臉少年,盡管一邊的臉被燒毀,另一邊完好的面頰上梨渦點綴。

姚仲青笑道:“夫人,這塊玉佩是從前為你備好的及笄禮物,一直想要親手交給你,奈何總是錯過,我……你不要嫌棄……”

沈月溪愣了愣,看着他溫和無垢的笑容,走上前接過了他手中的玉佩,緩緩向他行了一禮,“我代汾東百姓多謝姚二郎。”

若不是姚仲青的這把火毀了地道,汾東城內便會有更多的敵軍。

姚仲青盯着她面上的和善,心髒一頓一頓地抽痛着,眼中有了一滴淚水,“我擔不起夫人的這聲謝,我若沒有猶豫便好了……”

他曾經遺憾于未能娶到沈月溪,如今他慶幸于沈月溪沒有嫁給他。

所幸,今日心願已了,姚仲青緩緩閉上眼睛,身子往後仰去,重重倒在了地上,便再也沒能睜開雙目了。

沈月溪怔怔地握着手中那塊玉佩,看着彩雲上前探了一下姚仲青的鼻息,對她說道:“姚二郎已經沒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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