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臉盲的樂師(2)
“我要一把琵琶。”
衡都。
落襟樓坐落于衡都北河沿大街最顯眼的位置,前頭的五層建築與旁的酒樓別無二致,後頭占地極廣的庭院則錯落着幢幢小樓,是各位樂師們的私居。
落襟樓只接待朝中正三品以上官員或有爵位之人,樓中挂牌的皆不與來客做皮肉生意,唯賞樂歌舞耳。
雲攬月腰,盛夏夜風吻過耳畔,黏膩如情人耳語。
男人一身玄色織錦缺胯袍,右肩卻以暗線密密繡了朵婪尾春,與他通身的冷肅氣質頗是違和。
他并未進大堂,兀自向庭院最深處去,那處唯有寒閱公子的居所——揀月殿。
這「殿」字自然是天家宮室、禮制并宗教場所專用,放歌縱酒之所絕不可用此字……可衛寒閱偏偏便用了。
更有坊間傳聞說這字是今上求着他用的……其中真僞無從考據。
男人正待入內,衛寒閱的小厮阿凫便施禮攔住他道:“貴人止步,公子歇了,今夜不見客。”
往日他也吃過不少閉門羹,可阿凫畢竟年紀尚輕心裏藏不住事,忐忑都寫在臉上,他便眯了眯眼道:“這麽早便歇,可是身子不适?”
他不怒自威,阿凫教他威勢所懾,鹌鹑似地深埋着腦袋道:“是。”
“我去瞧瞧。”
眼見攔不住,阿凫口不擇言道:“公子的病,會、會過給人的!”
殊不知男人聞言愈發心急如焚,唯恐這樓中人當真因衛寒閱身子抱恙薄待于他,繞開阿凫便拾級而上。
将三層小樓裏裏外外走了個遍,獨獨不見衛寒閱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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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男人的逼視,阿凫束手無策,只得從實招來道:“公子不見了。”
——
岑淮酬鮮少以熱水沐浴,往往打了沁涼的井水洗一洗便作罷,畢竟辛苦一日後哪還有耐心燒熱水?
但今夜大不相同,少年鉚足勁将并無污垢的浴桶裏裏外外刷了五遍後擡進卧房,又去燒了十大桶滾熱的開水,兌上井水确定水溫合适之後,方與乖乖坐在板凳上看他忙裏忙外的衛寒閱道:“可以洗了,有事叫我。”
猶豫少頃,又指了指方才放在床頭的一身衣裳,悶聲道:“衣服是新做的,我沒有穿過,現在晚了,你暫且将就一宿,明日我去鎮上給你買身……買身好一點的。”
言罷便匆匆帶上門出去了。
衛寒閱解衣入浴,鎖骨下一粒胭脂痣被熱汽蒸得愈發奪目,豔麗如沁出的血珠——顧趨爾極為迷戀此處,每每流連許久方才作罷。
美人趴在浴桶邊沿阖眼休憩,水面以上的肌膚嫩得宛若奶豆腐一般,甚或隐隐滲出珠暈似的微光。
板凳上的小克驀然「喵」了聲。
【顧趨爾發現你失蹤了,急匆匆回宮安排人找你了。】
衛寒閱滿不在乎,懶洋洋道:“遲早的事。”
【你說,如果我不來,岑淮酬要怎麽認祖歸宗呢?】
【小桐村明年會鬧災荒,岑淮酬去從軍,升到将軍的時候會見到顧趨爾。】
【這樣啊。】
衛寒閱從浴桶中出來,趿拉上岑淮酬準備的葛履,新雪似的柔白雙足愈發襯得葛履粗陋。
他頗覺新奇地注視着足上葛履,掐指算了算路程。
裕州偏遠,即便快馬加鞭,從衡都趕來也需數月,更不必說顧趨爾若要尋得他的下落尚需若幹時日。
布巾拭幹身上水珠,披上岑淮酬的粗布麻衣,衛美人掠了掠濕透的發鬓,輕笑道:“足夠了。”
——
床單衾褥都是岑淮酬新換的,枕頭是荞麥皮塞的,幹淨又安眠。
衛公子在蜩鳴聲中恬然入夢,徒留岑淮酬三更半夜任勞任怨地為他漿洗髒污的衣裙。
翌日卯初二刻,院裏養的公雞高聲報曉,毫不留情地将慣常睡到日上三竿的衛寒閱從酣夢中拽了出來。
起床氣能殺人的衛美人:“……”
他深吸一口氣,把小克從裏到外揉了一遍,咬牙道:“今晚我睡着以後給我開聽覺屏蔽。”
【好噠閱崽。】
岑淮酬早已起了,拿了鏟子将後院藥圃侍弄一遍,正待往田壟去,卧房的門卻「吱呀」一聲開了,衛寒閱揉着眼睛立在門內,肩頭伏着小貍奴,嗓音還帶着初醒的迷糊:“你去哪?”
岑淮酬抿抿唇答:“刈麥。”
“我也要去。”衛寒閱走近前來道。
他身上還是岑淮酬的新衣,為勞作方便,岑淮酬裁的皆是短褐,衛寒閱無人服侍,衣裳便系得亂七八糟,長發披散在腰際,那一把窄腰上松松束着條布帶,像位家道中落後流落山野的可憐貴公子。
他身量不比岑淮酬高大,人又清瘦,袖口與褲腳長出一截,松松垮垮地堆在胳膊腿上,仿佛小孩子偷穿了長輩的衣裳。
岑淮酬見他脖頸手腕皆被粗麻衣料磨得有些發紅,心頭愧怍,且他曩昔聽人說,妖精久見日頭于修行有損,便踟蹰勸道:“田裏又熱又曬,你在家玩一會罷,好不好?”
衛寒閱斬釘截鐵地拒絕道:“家裏有什麽好玩的,我要去外頭逛逛。”
岑淮酬搏手無策,只得應他,為他簡單束了發、理好亂七八糟的衣裳,又折了堆小麥稈編了頂簇新的草帽給衛寒閱戴上。
其實岑淮酬哪裏會束發,不過是比一竅不通的衛寒閱強些。
從前岑郎中倒很重儀容。
岑淮酬一壁小心翼翼地理順衛寒閱的墨發,一壁懊悔昔時未能習得這一門手藝。
——
衛寒閱從前過的是雉頭狐腋的日子,便縱是身旁的丫鬟小厮都穿得起绫羅綢緞,而葛履、短褐、草帽……他見都未曾見過,難免新鮮感上頭,忽略了這些粗糙的物事帶來的不适。
二人沿着小桐河慢悠悠地逛,衛寒閱走幾步便要停下來,有時是蹲身撥弄不知名的野花,有時又望望村民家院裏的籬笆。
岑淮酬也不催他,只是安靜地凝睇着衛寒閱玉白的面頰。
這樣炎熱的天氣,他竟一滴汗也不流。
模樣辨不出年紀,不過都修煉成人形了……應是至少幾百歲了罷?
或許等自己老态龍鐘了,他也仍是如今這樣,風華朗朗,出塵絕世。
——
等二人信馬由缰地溜達到壟上,烈日已升得極高了。
婦人們荷着竹籃來給夫婿們送飯,男童女童們攜壺來給父親添水,恰巧與岑淮酬衛寒閱打了個照面。
衛寒閱雖「入鄉随俗」,衣着打扮與他們相差無幾,可那比新開的茉莉還白淨的面皮和脖頸,以及芒屩布衣也掩不住的貴氣可做不得假。
莊戶人家哪裏見過這樣神仙似的人物,無不盯得眼睛發直,衛寒閱卻絲毫不覺拘謹,仍舊落落大方地立着任人打量。
岑淮酬雙唇抿成一條直線,牽着他衣袖将人帶到唯一可供乘涼的老槐樹下,将臂彎內搭着的外衫疊了兩下鋪到地上,再取出包袱裏的幹糧和水遞給他道:“我去幹活,你坐着歇會,有什麽事喊我便是。”
衛寒閱依言坐下,雙手托腮,在樹影裏仰頭望着岑淮酬問道:“那我若喊旁人呢,對方也會幫我嗎?”
這話倘或換人詢問,岑淮酬大抵要嗤之以鼻,可對方是衛寒閱,他便尋不到任何理由否定。
“會的。”
沒人舍得拒絕你的。
——
岑淮酬幹活時向來心無旁骛,可今兒他割幾捆麥子便忍不住朝衛寒閱瞟一眼,效率大不如前。
可不多時他便瞧不見了。
衛寒閱身邊漸漸圍了愈來愈多的人,有四五歲的垂髫小童、豆蔻年華的閨閣少女、适齡未有婚配的青年男子、面帶慈祥的婦人老媪……
水洩不通。
岑淮酬曉得這些人并未懷揣惡意,因人群中時不時便有笑聲傳來……大約氣氛很是融洽。
——
衛寒閱容貌秀美,性子又溫柔,難得存了幾分天真爛漫,肩上還趴着只機靈可愛的小貍奴,教人一見便生好感,可聽聞他失了記憶,衆人又難免唏噓嘆惋。
腳下土地似乎越發灼熱,滾燙的天光刺在岑淮北脊梁上,似乎能将心頭燎得發疼。
他極力忽略此處其樂融融的場景,一心刈麥,直至暮色四合,方将帶來的第五個水囊飲盡,提着鐮刀朝人群行去。
他身上的肅殺之氣委實駭人,村民們見這小閻羅走來,紛紛借故散去,岑淮酬才終于見到了衛寒閱。
在他身前蹲下,岑淮酬見出門時帶的幹糧一口沒動,便知他吃不慣這些。
岑淮酬怕他餓壞了,正想早早帶他回家做些好克化的,可他卻先伸出雙手,可憐巴巴道:“癢。”
岑淮酬垂眸,便見兩只羊脂玉雕似的手上遍布着蚊蟲叮咬出來的紅印子。
他皮糙肉厚的,平日裏飛蟲都不屑一顧,可衛寒閱肌膚剔透,大抵連血都是又香又甜的……可不就引得蚊蟲紛至沓來了?
岑淮酬凝着他的手,心頭猛地一揪,急忙哄道:“那咱們回家上點藥,很快就不癢了。”
衛寒閱點點頭,岑淮酬便将他拉起來,二人并肩歸家去。
——
岑淮酬并未忘記昨日許諾要給衛寒閱置辦新衣裳,搗了草藥給衛寒閱敷手之後,他低聲道:“我去一趟鎮上,回來得半夜了,你早些歇息,熱水在屋裏,竈臺上有熱湯餅,你餓了便将就吃兩口,我去市集給你捎些好的回來,窗扇一定要栓好,若有人敲門一概不……”
衛寒閱:“……”
【小克,他怎麽這麽啰嗦?】
【擔心你呗,你這麽一只如花似玉又失憶的漂亮崽,他能安心才怪。】
【現在進度條多少?】
【51%,喵。】
【這麽慢……顧趨爾是吃素的嗎,怎麽還沒找來?】
【咱們能縮地成寸,顧趨爾可不能,但崽說得都對,顧趨爾真沒用,喵。】
岑淮酬終于交代完了,方問出最後一句:“除了衣裳,還有沒有什麽想要的?”
衛寒閱思忖片刻,驀地彎唇道:“我要……一把琵琶。”
——
大周國富力強,即便入了夜,又是延邊的裕州,鎮上依舊燈火通明,酒樓坊市歌舞不休。
岑淮酬踏入成衣店,掌櫃的是個面蓄虬髯的清癯男子,笑容精明殷勤地迎上來問道:“小哥要點什麽?”
他将手中的包袱打開,露出裙擺一角問道:“這樣的衣料,敢問價值幾何?”
掌櫃的低眼端詳片晌,驀地高深莫測地笑了笑道:“小哥可知這是何物?”
“我這小本生意,平日也算興隆,如若勤勤懇懇幹上十輩子……或許能得一匹。”
岑淮酬聞言攥了攥包袱,他驀然無比清楚地認識到,衛寒閱與他當真是霄壤之別。
倘或他一生窩在小桐村裏耕種養禽,能存多少銀錢……朝齑暮鹽,能留衛寒閱幾時?
岑淮酬最終以自己的泰半積蓄買了店裏現有最好的裙衫,又轉道對面的泣露齋去給衛寒閱挑琵琶。
只是他不識樂理,掌櫃的說得天花亂墜,他卻愈發一頭霧水,最終要了把最昂貴的酸枝木琵琶,裝進匣子裏謹慎地抱着往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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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淮酬離去後,成衣鋪的掌櫃坐進太師椅裏,端起珍藏的平水珠茶淺啜一口,問身側侍立的夥計道:“跟上了嗎?”
夥計面露難色道:“他警惕性極高,咱們的人還是跟丢了。”
掌櫃仿佛意料之中一般搖了搖頭道:“罷了,雖則是個鄉野小子,可我瞧他那眼睛,絕非池中物。”
“跟不上便罷,他也跑不了……主子這回怕要親自來了,咱們……也不用在這犄角旮旯苦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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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公子的消息了。”
“在哪?”
“裕州。”
回禀之人乃是中常侍張恭,見今上面沉如水,愈發膽戰心驚,卻不得不接着道:“有人拿了公子的衣裙去成衣店,那鋪子掌櫃恰是咱們的暗樁……”
「咔嚓」一響,顧趨爾手中的紅漆描金夔鳳紋管紫毫筆應聲折斷。
張恭腦袋愈發低垂,讪讪而笑道:“那人畫像在此,請陛下過目。”
縱然是錦衣衛,多數人也并不曉得今上相貌,不過是例行公事将畫像呈上,可張恭乃天子近侍,見過那畫像後簡直瞠目結舌,卻也猜測不出皇帝見後又會作何反應。
顧趨爾展開那三寸見方的卷軸,面無表情地掃視一番,而後随手丢給張恭道:“焚了。”
張恭連忙應是,又聽皇帝沉聲下令。
——“傳敏德來。”
作者有話說: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