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臉盲的樂師(3)
“喝一勺藥,喝一匙蜜。”
【喵,閱崽,岑淮酬暴露了,顧趨爾已命人備馬朝裕州來了。】
【這麽快?他丢下衡都跑來,政事怎麽辦?】
【敏德長公主監國。】
【哦……】
聽他聲音飄飄悠悠,小克立刻有些緊張。
【怎麽了閱崽,不舒服了嗎?】
【有點。】
衛寒閱實在是體弱,并非有什麽具體病症,只是身體各項機能都在拖後腿,整個人紙糊的一般受不住摧殘。
沒有病症,自然便無法對症下藥,顧趨爾将太醫院的名貴藥材流水般送入揀月殿,也僅僅能吊住他的命。
偏生他自己不上心,難受完了便抛諸腦後,又是玩溺水、濕着頭發躺在河邊,又是炎夏走幾裏路去壟頭觀刈麥……沒英年早逝算他命大。
小克狠不下心責備他,整只貓着急得要命,猝然聽見院門開了,連忙跳下床朝回家的岑淮酬奔将過去,「喵嗚喵嗚」叫個不停。
岑淮酬眼皮一跳,急忙擱下懷裏大大小小的物事,三步并作兩步進了卧房。
衛寒閱伏在枕上,烏濃發絲猶如活水般散在身側,雙眸緊閉,面色唇色呈現出近乎灰敗的蒼白,一副出氣多進氣少的形容。
岑淮酬心頭揪得發緊,急忙三指搭上他的脈門,衛寒閱仿佛很不樂意別人碰脈門,細腕顫了顫,輕哼一聲便想縮手。
岑淮酬眼疾手快地按住他,一面摸他的發頂安撫,一面靜心切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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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淮酬原本并不指望他能給一只妖精診出什麽脈象,可……
這哪裏是妖,分明是個實實在在的人……
且是氣血兩虧、病骨支離……斷無幾年好活的人。
岑淮酬低聲道了句「得罪」,隔着中衣伸手碰了碰衛寒閱腰腹,果然觸到胃部一片涼意,薄薄的肌肉也僵硬着。
他喉頭一陣陣泛上苦澀,只是眼下情勢危急容不得深思熟慮,他閉了閉眼,松開衛寒閱的手腕,漏夜朝小桐河上游奔去。
岑郎中舊居向來是小桐村的忌諱,慘死過人的兇宅,連白日裏路過都要繞道走。
可岑淮酬作為當事人,在夜闌人靜之時拆了鎖徑直闖入,竟無絲毫懼色。
他知曉,岑郎中卧房箱箧最深處有個小匣子,裏頭盛着棵千年血參。
——
将血參、藿香、蕀蒬、芎、菖蒲、白術、白芷、陳皮共三錢匕投入藥鍋煎水,岑淮酬手持小蒲扇坐在藥爐邊候着。
他心裏放不下衛寒閱,好容易熬完了,趕緊捧着藥碗風風火火地進屋去。
衛寒閱一嗅到熟悉的藥味便下意識想躲避,卻被岑淮酬按住了後頸。
他後頸敏感,少年掌心一貼上去,周圍皮膚登時泛起桃花色。
衛寒閱半夢半醒,以為仍在落襟樓裏,睜眼後見到熟悉的面孔更确定眼前人是顧趨爾,畢竟連他不肯喝藥時碰他後頸的習慣都別無二致。
他心中委屈,小聲埋怨道:“顧趨爾,你怎麽不哄我?”
岑淮酬端着藥碗的手僵在原處,只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不然怎會從衛寒閱口中聽見今上的名諱?
定了定心神,他低聲問道:“我如何哄你?”
衛寒閱覺得他傻透了,理直氣壯、奶兇奶兇地回答他。
——“親我呀。”
岑淮酬心中巨震,竟不知作何反應,眼見衛寒閱又要逃,他連忙俯身,将唇輕輕印在對方眉心處。
全程圍觀的小克:“……”
它幾乎尖叫:“喵嗷嗷嗷!”
【閱崽你醒醒他是岑淮酬不是顧趨爾!】
衛寒閱:“……”
瓷勺已經遞到唇邊來了,他佯作鎮定地飲了一口,下一刻便被苦得皺起了臉。
藥味濃得沖人太陽穴,他忍耐少頃,終是趴到床沿猛地咳嗽起來,驚得岑淮酬急忙擱下碗給他順氣。
一頓猛咳使得衛寒閱本便不清醒的腦袋更昏沉了。
岑淮酬拿指腹拭去他眼尾沁出的淚水,衛寒閱使不上勁,卻軟綿綿地搡開少年的手,無聲地抗議。
口中驀地被塞進一匙香甜細膩的液體,衛寒閱默了默,咽下去後忍不住問道:“給我喝的什麽?”
“紫雲英蜜。”岑淮酬答完,又喂他喝了半匙。
衡都自然也有花蜜,可大多經過四五道轉售,不及岑淮酬直接從養蜂人手中購得的新鮮,衛寒閱尚未餍足,便聽岑淮酬讨價還價道:“喝一勺藥,喝一匙蜜。”
衛寒閱天人交戰一瞬,争取道:“一勺,兩匙。”
“好。”
艱難地喂完一晚藥,岑淮酬又探了探他的胃,察覺仍是發涼,便右手貼胃給他暖着,左手一下下捋順他如緞的烏發。
少年人身強體健的,掌心也灼燙,衛寒閱身上的冷意漸漸減退,且岑淮酬通醫理,力道适中,間或拂過他頭部幾個穴位,一時便令他舒服得昏昏欲睡。
見他再度沉眠,岑淮酬便松了手。
以衛寒閱這脆弱的腸胃,從集市上購得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是吃不成了,岑淮酬便輕手輕腳地下床準備去廚房給他熬粥。
小克:“……”
岑淮酬這手法跟衛寒閱撸它可謂毫無區別。
衛公子其實也是只小貓崽吧!是吧是吧!
——
岑淮酬一走進院裏便聽外頭響起叩門聲,他眉頭微擰,開門便見一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抱着個杉木食盒俏生生立在外頭。
岑淮酬:“……”
他自然曉得對方不是來找他的,畢竟村民皆對他避之不及,何況眼前人瞥他一眼便吓得臉色發白。
岑淮酬尚未問她來意,便聽她怯生生問道:“阿閱哥哥在嗎?我……我娘讓我來給他送粥,剛熬好的……還熱乎着呢。”
岑淮酬:“……”
他硬邦邦回絕道:“他還在睡。”
小姑娘的大失所望都擺在面上,裏屋卻陡然竄出來一團如閃電般的小黑球,圍着她轉了兩圈,又「喵喵」叫着,咬着她裙角往裏帶。
她認出這是昨日衛寒閱肩上的小寵,一時又歡喜起來,試探性對岑淮酬道:“它請我進去。”
岑淮酬:“……”
嬌氣的衛公子其實在岑淮酬的手脫離他的胃不到半刻鐘之時便醒了,又聽小克道外頭有人來尋,便遣了貓使臣去迎接。
大周雖不十分講究男女大防,可未婚男女互進卧房到底不體面,不過正所謂「禮不下庶人」,小桐村并不在意這些繁文缛節,若有心儀之人,以天為蓋地為廬也使得……
故而衛公子只是掙紮着坐起身來将外衫披上。
小姑娘推門而入時,便見到一幅靠坐迎枕、病容憔悴的美人圖。
衛寒閱記得她,語氣溫和地低聲喚道:“阿鳶姑娘。”
阿鳶搽了胭脂的雙頰愈發紅豔了,羞答答道:“阿閱哥哥。”
岑淮酬:“……”
衛寒閱身體抱恙,阿鳶不便久留,便打開食盒将粥擱到石質小幾上道:“這是我阿娘熬的粟米粥,哥哥病了,喝粥對康複也有裨益。”
衛寒閱颔首道:“代我謝過你娘,也勞煩你跑一趟。”
阿鳶忙道不勞煩,告辭過後便紅着臉、提着新裁的裙子離去了。
岑淮酬:“……”
這下有現成的,也用不上他去煮粥了,衛寒閱說了幾句話又有些體力不支,靠在岑淮酬肩頭被他服侍着喂粥。
阿鳶她娘親的手藝倒比岑淮酬這個糙人強許多,衛寒閱腸胃熨帖,精神亦恢複了些,輕聲問岑淮酬道:“琵琶買了嗎?”
“嗯,”岑淮酬扶他坐好,将之前随手擱在床尾的琴盒打開,取出那把酸枝木琵琶,忐忑道,“瞧瞧如何,可還能入眼嗎?”
這把琵琶與衛寒閱從前彈的燒槽琵琶自然無法媲美,不過琴頭飽滿,頭花豐盈,琴軸螺紋線條流暢,品、相光滑,瞧着倒也不失為佳品。
他不用琴撥,抱起琵琶便要搊彈,見岑淮酬仍杵在床邊,便毫不客氣地下逐客令道:“我彈琵琶時不慣有人在旁。”
岑淮酬依言道:“那我不擾你了,你身體尚未大好,切莫彈太久。”
衛寒閱手中琵琶「铮」一聲響起,岑淮酬忙大步流星朝外去,可到了院內又無所适從起來。
他不可能抛下衛寒閱獨向麥田,思來想去便盛了一盆米糠,朝院東那畝熟田去。
田邊蓋了幾座雞窩,岑淮酬将米糠撒到雞窩邊上,思緒卻仍牢牢系于衛寒閱身上。
衛寒閱肌膚剔透細膩,唯有十指指腹生有薄繭,大約便是因彈琵琶之故。
玉盤落珠般的琵琶聲遙遙傳來,岑淮酬并不知衛寒閱彈的是去掉了《吹打》一段的《淮陰平楚》,只覺得他看着弱柳扶風,不想彈的卻是這般激烈迅疾的曲子。
窩裏的雞一面吃糠一面焦躁地撲扇翅膀,岑淮酬的心髒也随着衛寒閱的搊彈而猛烈地狂跳。
樂聲走至《埋伏》一段時,分明較先前有所舒緩,可岑淮酬只覺那絲弦一圈圈纏上心尖,将他變成了史書上慘遭十面埋伏的西楚霸王,敵手卻不必千軍萬馬,這幾根絲線便足以将他全線擊潰。
金鼓箭弩,人馬辟易,聲動天地,四面楚歌,枭雄自刎……最後仍是「铮」一響,一曲終了。
岑淮酬髒腑發熱、大汗淋漓,擡手按上狂沸不止、如被烈火燒穿的胸腔,少年深深合目,喘息急促仿若瀕死于垓下。
衛寒閱僅用一首琵琶曲便教他心亂如麻,他從未有一瞬比當下更為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完完全全栽在這個弱不禁風、嬌貴漂亮,卻又來歷不明、謊話連篇之人的掌心裏了。
——
衛寒閱彈完也筋疲力盡,指腹燙得他難受,遂撂了琵琶弓着腰,将腦袋埋進雙膝裏歇息。
【閱崽,進度條60%啦!】
衛寒閱聞言委實意外:他不過彈了一曲戰歌,沒摻半點纏綿悱恻的調調,這也能教岑淮酬少男懷春麽?
——
村民們盛情難卻,三月下來衛寒閱幾乎将每家掌勺人的手藝都嘗過一遍,只是岑淮酬護他跟護犢子似的,使得原先有結親意向的幾家人不得不歇了心思。
岑淮酬偶然聽人議論,說衛寒閱同他一處是「金玉陷泥淖」,心頭并無愠怒,反倒深以為然。
驟然降臨在小桐村的衛寒閱仿若上天的饋贈,岑淮酬幾乎如宿命般迅速愛上了他,能朝夕相見于願足矣,曷敢再奢求其他?
然而歸根結底,身處貧苦淳樸的小桐村所見有限,家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除了耕種之外唯一的娛樂便是偶爾去鎮上。
可以衛寒閱的體質,要走十幾裏山路不啻于直接送他轉世投胎去,是以衛公子在小桐村待得愈久,心情便愈怏怏不樂。
岑淮酬看在眼裏急在心裏,變着法地尋些新鮮物事讨他歡心,又日日精進廚藝,平日裏侍弄莊稼藥草的手一反常态地在院內圈了籬笆種起花來,卻終究是杯水車薪。
給食不厭精脍不厭細的衛公子喂粗茶淡飯,一頓兩頓是新鮮,天長日久便是折磨。
他倒并非要山珍海味,卻最重精致,而這正是岑淮酬最欠缺的,顧趨爾苦練四年方勉強合他心意,而岑淮酬受食材所限,便更加束手束腳。
——
炎夏再漫長,也終會結束,飒飒西風漸起,畏寒的衛美人每年最難捱的秋冬即将來臨。
他精神一日不如一日,白日裏熱度尚未下去,他還有些活泛氣,可晝夜溫差大,夜愈深,寒意便愈透骨,即便捂緊了被子也無濟于事。
岑淮酬日日給衛寒閱以食療溫補,在初秋夜裏便燒起炭,入夜緊緊抱着手冷腳冷的美人,無時無刻不在試圖教他暖和起來,卻只是杯水車薪。
他終于明白衛寒閱何以能在烈日下一滴汗也不流——體寒入骨,不外如是。
他不敢悲觀,愈發頻繁地前往鎮上,打算開間藥鋪坐診,在凜冬來臨之前帶衛寒閱離開小桐村。
這一日岑淮酬再次去了鎮上與人洽談,預備盤下先前看中的小店,談妥後他拿了地契與房契步履輕快地往小桐村趕,一面計劃要盡早裝潢完畢,再招個夥計,一面期待與衛寒閱分享喜訊時的情景。
然而當他沿着小桐河行至家門前時,卻見院中男人背對他而立,身着飛魚服,腰間佩刀,腳踩皂靴。
聽聞足音,對方回過身來,原本冷漠的目光在望見岑淮酬長相時遽然一震。
岑淮酬顧不得發難,先沖入內室,便見衛寒閱赤足坐在榻邊,身上覆着雪色鶴氅,一位金冠束發、身着松石綠錦袍的男人單膝跪在他身前,将一雙麂皮軟靴給衛寒閱穿上,而岑淮酬親手蓄的那雙鵝絨靴被毫不在意地丢在一旁,顯得無比黯淡灰敗。
岑淮酬将目光艱難地從衛寒閱身上撕開,又緩緩移至男人的面上,恰好對方也向他看來。
幾乎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兩張臉相對,幾乎教人疑心當中是否缺了面鏡子。
作者有話說:
記住這個《淮陰平楚》以後要考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