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臉盲的樂師(5)
“陛下一言九鼎,那岑淮酬便歸我揀月殿了。”
趁着顧趨爾失神的間隙,衛寒閱将他臉擡起來,虎口鉗住他下颌,玉容愈湊愈近。
他一個久病之人能有多少力氣,顧趨爾只消握上他皓腕,稍一使勁便足以解除他的桎梏。
可顧趨爾如何舍得。
不必說推拒,當下情形簡直是他在夢中亦不敢奢求的,衛寒閱怎會主動靠近他,怎會……看起來是要吻他?
顧趨爾登基已越六載,便縱是禦極前,身為天家儲君,他早已熟谙喜怒不形于色的道理,可面對衛寒閱時,他從不掩飾情緒,悲喜恰如素紙落丹砂青雘,一筆一畫俱濃重鮮明。
帝王家怎會有赤子之心呢?可顧趨爾偏偏存着,且毫無保留地交付與意中人,由着對方任意糟踐。
衛寒閱的薄唇終是印上男人饑饞渴盼的唇瓣,二人之間親吻次數已不可勝計,比親吻更親密之事亦時常有之,可面對衛寒閱第一回 主動獻吻,顧趨爾連如何呼吸都忘卻了。
他該睜眼還是閉眼?睜眼似乎顯得輕浮孟浪,可閉眼又顯得木讷無趣。
是要激烈回應、反客為主,還是保持現狀、順從承受?
——
衛寒閱興致盎然地欣賞着他這副純情模樣,不由忍俊不禁。
他打量過對方的眉眼鼻唇,輕聲道:“顧趨爾,你和岑淮酬……還真是讓人難以分辨。”
顧趨爾尚未回答,衛寒閱便又道:“只是他到底年輕些。”
顧趨爾從來揣摩不透他心意,不曉得他口中的「年輕」在他看來究竟是優勢還是劣勢。
劣勢便罷,倘或是優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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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年二十有四,實在稱不上年老色衰,且他愛上衛寒閱後已有意設法保養容貌,可岑淮酬還是少年人,他再使出渾身解數也不可能逆轉歲月。
他從來不曉得衛寒閱這幾年何以接納他,于他而言,每一瞬間都是從上天手中偷來的,以致于在衛寒閱毫無緣由地抽身而退時,他竟想不到自己身上任何一點以挽留對方。
他身處整個大周的權力之巅,可他既不可能以強權壓衛寒閱,也無法以強權打動衛寒閱……衛寒閱自由如九天之風,有意離去時,哪怕他竭盡全力也無濟于事。
“阿閱……”
言語終究無力,顧趨爾開口時盡是無措,可衛寒閱倏爾展顏一笑。
他本是谪仙般不染煙火氣的長相,此刻眼底水光潋滟,又勾起這樣媚态叢生的笑,顧趨爾被蠱得骨頭都酥了,幾乎便要雙膝跪地,求他予自己一點微不足道的垂愛。
衛公子向來驕矜自持,從未刻意取悅過誰,便已惹得衡都上下千萬人折腰,而此刻他要以容色蠱惑一個本便對他毫不設防的顧趨爾,可不霎時間便令其潰不成軍?
“我有一事,需得陛下允準。”
“好。”
衛寒閱眼波掠過男人攢動的喉結,如有實質一般。
“什麽都答應?”
“什麽都答應。”
衛公子得償所願,露出一點勝券在握的狡黠神色,顧趨爾尚未因自己的色令智昏而追悔莫及,便聽美人懶懶結語。
“陛下一言九鼎,那岑淮酬便歸我揀月殿了。”
猶如兜頭一盆臨近冰點的水,一切沸騰頃刻間化為烏有。
衛寒閱破天荒地主動,竟是為了……讨一個與旁人同住的機會。
——
崇興三年元夕,顧趨爾初見衛寒閱。
身為上位者,顧趨爾原應去承天門城樓上與民同樂,可他深覺乏味。
無論是城樓上教坊司奏樂,抑或是鈞容直于城樓下露臺演雜劇,又或是觀戲百姓山呼萬歲,顧趨爾一律興致缺缺。
他換下紮眼沉重的天子衮冕,挑了身稍尋常些的鷹背褐色落花流水錦缺胯袍,随手罩了件灰鼠皮大氅便往北河沿大街信步而去。
時值太平盛世,吉日良辰,華光寶炬,霏霧融融。
顧趨爾白龍魚服,審視他治下三載的衡都,途經擊丸表演時,驀地被人拽了拽袖口。
禁中刺殺雖算不得司空見慣,卻也不算稀罕事,是以顧趨爾第一反應便是反手擒住對方腕部,旋即回身逼視來人。
可一轉身便愣住了。
眼前人顯然年紀不大,尚未加冠,只以一支玳瑁簪松松绾起墨發,身上攏着潔白羔裘,襟口佩了朵撚金雪柳,纖細腕骨正被顧趨爾十分強硬地圈在掌中,整個人尚未回過神來,琥珀珠似的瞳仁稍稍圓睜。
掌下過于脆弱寒涼的觸感令顧趨爾生出些隐秘的愧疚,他有些別扭地松開手,少年瞬間收回自己的腕子,戒備地睖着他。
顧趨爾本該氣勢洶洶地質問對方為何突然扯他的衣袖,可瞥見對方被捏紅了的手腕,底氣瞬間便消弭無蹤了。
他真用了那麽大力氣嗎?顧趨爾默默反思,沉聲問道:“有何貴幹?”
少年仿佛有些發怵,小聲道:“我的小貍奴丢了,你介意同我一道找找嗎?”
顧趨爾未曾細想對方這樣你你我我的稱呼是一種冒犯,也未曾細想街上人流如織,對方何以偏偏找上他。
他只是狀若無意地望了眼對方掌中握着的白銅錾花手爐,以及少年被朔風刮得微粉的指尖、鼻尖、耳尖。
那小手爐能裝幾塊炭?他身邊一個家奴也無,時辰一久熄了豈不越發冷了?
看上去病恹恹的一個人,自己便瘦得跟小貍奴似的……還要冒着寒風去找他所謂的小貍奴。
身為帝王,他該斷然拒絕這樣突兀的請求,可他瞥了眼少年凍得瑟縮的單薄雙肩,脫口而出的便成了:“丢哪了?”
少年一臉茫然地搖搖頭,一指身後道:“不記得了,我從南邊逛過來,一晃便找不見了。”
顧趨爾:“那是東。”
少年:“……”
小郎君被訓得有點沮喪,捧緊了小手爐不答話,顧趨爾覺得對方似乎耳朵都耷拉下來了。
他唇幾度張合,終是輕咳一聲道:“那走罷,沿着來路找找。”
少年輕輕颔首,二人朝東緩步而行。
他步速慢,個頭又比顧趨爾低一截,因此顧趨爾不得不越發收着步子,以免将人遠遠甩在身後。
衛寒閱正垂首沉吟,肩上驀地罩了件帶着餘溫的灰鼠皮大氅,鑽骨的寒意登時被驅散不少。
他疑惑擡頭,便見男人一臉若無其事地望向別處。
衛寒閱:“……”
【小克,顧趨爾不是都過了青春期了嗎,怎麽還這麽幼稚?】
【喵。】
【你躲在哪呢?】
【許知坊這裏,有人演影戲,喵。】
【知道了。】
【閱崽不要逛太久嗷,不然要生病。】
【啰嗦。】
【喵哼。】
不知不覺間行至承天門城樓下,衛寒閱仰面望向城樓上本該設置禦座的位置,此刻那處空無一人,唯有樓下禁軍分列戲臺左右,手持胍肫,氈笠上簪着今上賜下的花。
顧趨爾問他:“怎麽了?”
衛寒閱收回視線,繼續邁步道:“聖上竟未親臨。”
顧趨爾嗓音發緊,十分欲蓋彌彰道:“為何提起聖上,你……往年上元來此見過他?”
衛寒閱搖頭道:“往年不巧,我總是病着,這是我第一次出來過上元。”
顧趨爾立即問道:“什麽病?”
他問完又覺冒昧,正欲解釋,便聽少年不甚介懷道:“說不上來,胎裏的弱症罷了。”
“我家中的大夫醫術還算精湛……改日讓他給你瞧瞧。”
衛寒閱大約有些抗拒,只是道:“沒什麽好瞧,過幾年總得死。”
“什麽死不死的,”顧趨爾不敢置信地将他方才所言一把推翻,道,“你才幾歲,乖乖聽大夫的話,定能康複。”
人群中猛然爆發出一陣歡呼,二人循聲望去,便見一打着赤膊、胸肌與腹肌極其醒目的男子将一把鐵劍吞入口中。
衛寒閱:“……”
顧趨爾眉心攢出幾道極深的褶皺,一把捂住衛寒閱雙目帶着他走到瞧不見那男子的地方方撤了手。
衛寒閱發懵道:“你做什麽?”
顧趨爾生硬地找補道:“小孩子不能看,會長針眼,會做噩夢。”
衛寒閱:“我十六歲了,「十六成丁」,是可以娶妻成家的年紀了。”
顧趨爾益發覺得他是小孩子言不由衷,恰此時有團黑影朝二人砸過來,他心下一驚便要拔劍,卻聽衛寒閱驚喜道:“小克!”
握上劍柄的手緩緩松開,顧趨爾見衛寒閱笑着抱起小貍奴,将臉頰埋進它油光水滑的皮毛裏蹭了蹭,小貍奴似乎被冰了一下,卻溫順地任由少年暖着。
小貍奴尋到了……他便沒有留下的理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