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臉盲的樂師(4)
“迄今已四年,夠久了。”
與顧趨爾同來的乃是錦衣衛指揮使燕鳴湍,二人星夜兼程連儀容都顧不得收拾,終于到了鎮上,顧趨爾方為了見心上人而稍作休整,又命燕鳴湍套了車來。
三月之久,即便追蹤岑淮酬屢屢受挫,可相看店鋪時,為表誠信,少年曾與屋主交換過印有姓名籍貫的照身帖,那屋主只須一審便将他來歷悉數交代了。
小桐村……
顧趨爾反複咀嚼這三個字,在前去的路上打算着定要好好問一問衛寒閱如何一夕之間跑到這千裏之遙的偏僻村落來,又為何要同一個一無是處的鄉下小子攪和在一處,斷斷不能令此事高高舉起輕輕放下。
可闖入岑淮酬家,見到脖頸上圍着小貍奴、窩在被子裏凄凄慘慘戚戚地給琵琶轉軸調音的衛寒閱時,滿腹疑問、憂慮、焦躁,以及隐隐升起的怨怼、責備皆于剎那間化為烏有。
罷了,顧趨爾暗嘆,這樣可憐兮兮的,兇他做什麽。
一眼便心軟,這輩子都要被他吃得死死的。
将人從被子裏挖出來,顧趨爾拿鶴氅将他裹得嚴嚴實實,刻意忽略床下與衛寒閱雙足尺寸相宜的絨靴,取過帶來的麂皮軟靴給他穿上。
【崽,顧趨爾怎麽這麽冷靜,居然什麽都不問,也沒霸氣地一把将你擄回去大戰八天八夜。】
【反正我失憶了,他問我也不記得。】
【行吧,可我總覺得壓抑越深爆發越厲害……啊啊啊岑淮酬馬上到了喵!】
岑淮酬并未詢問顧趨爾身份以及他與衛寒閱的關系,他只是再度望向衛寒閱,近乎狼狽地啞聲道:“你要走了嗎?”
衛寒閱:“……”
他拍拍顧趨爾後脊道:“你先出去,我和他單獨說幾句。”
顧趨爾聞言難以置信地低頭望着衛寒閱:将他說踢開就踢開便罷了,他好不容易才尋來,衛寒閱竟還要理會這個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鄉野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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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迄今只聽聞強盜歷經千難萬險去奪寶的,何曾有寶物自己長了腿從洞裏跑出去往強盜窩裏鑽的?
可衛寒閱态度堅決,又戳了戳顧趨爾,不耐煩地催促。
顧趨爾只得心不甘情不願地出去。
——
衛寒閱下床站定在岑酬身前,他披着厚實的鶴氅,風毛将他修長細嫩的頸項也密密地包裹住,軟靴勒出一段線條優美的小腿,整個人長身玉立、風采翩然。
岑淮酬憶及自己曾給他置辦的衣裳,與他身上的相比,委實是螢燭之光與明月争輝,止增笑耳。
衛寒閱朝心中五味雜陳的少年勾了勾手指,岑淮酬心頭苦澀,卻還是未曾遲疑地向他走去。
“我得走了,岑淮酬,”衛寒閱見他衣襟處露出紙張一角,便問道,“這是何物?”
岑淮酬低頭瞄了眼,手忙腳亂地将地契塞回去道:“沒什麽。”
到底年少,尚未學會天衣無縫地掩飾情緒,聲音裏的悵然失落都快溢出來道:“不重要了。”
驀地有冰涼的指腹揩了揩他眼角,衛寒閱有些驚異道:“你是在哭嗎?”
岑淮酬連忙否認道:“沒、沒有……你要去哪?”
“衡都。”
少年想灑脫地與他道一聲「一路順風」,可這四個字偏偏堵在喉頭難以出口。
他默默想,衛寒閱不屬于小桐村,遲早要離開的,他不應當成為對方的拖累。要求對方抛下錦衣玉食與自己過清貧日子,他自己都要狠狠唾棄自己。
衛寒閱可以随心所欲去任何想去的地方,而他會竭盡所能追逐衛寒閱的足跡,小桐村也好,衡都也罷……
可衛寒閱倏然笑道:“你願意同我一道去衡都嗎?”
岑淮酬幾乎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
可即便是幻聽他也不願錯過,急迫道:“願意!”
“衡都可比小桐村危險多了,”衛寒閱饒有興致地打量身前這只明明高大冷峻卻紅着眼睛的小狗道,“你不怕嗎?”
岑淮酬陡然上前一步,壯着膽子低頭碰了下衛寒閱光滑微涼的唇瓣,這是二人自數月前那一枚眉心吻後第一次親吻。
少年胸口鼓噪,色厲內荏道:“不怕。”
除卻衛寒閱,世間再無旁的人事能令岑淮酬懼怕。
——
衛寒閱提出要帶岑淮酬同歸衡都時,顧趨爾險些控制不住将小桐村掀了。
他自是曉得岑淮酬身份有蹊跷,甚至多半便是自己那流落民間的胞弟,可身世可以慢慢查,直接帶人回去也未嘗不可,但由衛寒閱提出來,顧趨爾便覺得四肢百骸都翻湧着醋意。
“好啊,”顧趨爾咬牙,又禁不住刻薄道,“但他會騎馬嗎?”
畢竟代步工具唯有兩匹馬并一輛車,顧趨爾只想與衛寒閱單獨相處,自然是死都不會答應岑淮酬同車的,留一匹馬拉車,岑淮酬唯一的選擇便是餘下那匹馬。
岑淮酬自然從未接觸過騎射,可他絕不能在當下對顧趨爾露怯。
幸而他個高腿長,上馬的姿勢倒是利落潇灑,大抵是他身上戾氣稍重,馬兒不安地打着響鼻,又不敢尥蹶子将他甩下去。
顧趨爾冷笑一聲,抱着衛寒閱上了馬車,燕鳴湍坐上車轅,一抽馬鞭便驅動馬車辘辘向前。
岑淮酬不發一言,也一夾馬腹,随之疾馳。
這車是此處的錦衣衛特地備的,并非平民百姓的用度,車內寬敞舒适,座椅內塞了柔軟的白疊子,上頭又鋪了貂裘,小幾上是新鮮的瓜果茶點,處處都在極力緩解舟車勞頓将給衛寒閱帶來的不适。
馬車簾子落下,車門閉合,衛寒閱尚未落座,便被顧趨爾一把抱到膝上。
小克适時地從衛寒閱肩上跳開,「喵」一聲從車窗蹿了出去,又流星般飛上車轅蹲在燕鳴湍身側,整套動作一氣呵成,瞬息之間便脫離了車內戰場。
衛寒閱:“……”
他尚未來得及譴責這只有難不同當的小貍奴,顧趨爾的臂膀便将他牢牢鎖住,男人的唇恰好印在他頸動脈上,衛寒閱背脊登時便軟了。
他發覺顧趨爾似乎十分喜歡聞自己,沉甸甸的腦袋埋在他頸窩裏魔怔一般嗅來嗅去,鼻息的熱流将衛寒閱頸側連同耳後皆勾勒出一片緋紅。
顧趨爾有萬般洶湧情意急欲傾瀉,又恐自己失控吓到衛寒閱,故而死死克制着,只将人困在懷抱中,妄圖以這般的親密無間稍稍平息翻滾的心緒。
然而不夠……根本不夠。
恰如抱薪救火、飲鸩止渴,當真再無間隔了,顧趨爾心頭的酸澀與渴念反倒愈演愈烈。
與衛寒閱相擁時,顧趨爾總察覺他身上有股說不出來的甜香,仿似月下深澗中悄然盛放的木樨,卻又遠不似木樨那般花團錦簇,濃郁到富有侵略性。
再精确些,莫若說是一小朵木樨埋進新雪中,嘗過砭骨的冷後才捕捉得到那一縷幽微的清甜。
可僅僅這一縷便誘得顧趨爾神思不屬,更何況偶爾那冷意會被稍稍驅散些許,甜香随之明顯幾分,在顧趨爾鼻端繞啊繞,将他的魂都勾走了。
視線不由自主地從衛寒閱頸項緩緩上移,望進他眼底。
溶了酒的春泉一般多情,只是再細察,卻是寒涼的。
他總是這般,眼波一漾,便将一顆真心取走了。
衛寒閱濃密的睫羽如同蝶翼一般振了振,無力地揪了揪顧趨爾的衣衽道:“你別發瘋。”
這樣軟綿綿近乎于撩撥的勸阻有什麽用呢?顧趨爾暗想,自己早已瘋了。
或許在聽聞衛寒閱不知所蹤之時,又或許……或許早在四年前初見他之時。
衛寒閱強自定了定心神,連名帶姓喚道:“顧趨爾。”
紮在肩窩裏的腦袋一滞,随即仿如未聞一般接着齧磨他的耳垂,扶在他後腰的大掌也悄然握住了那束起他腰身的扁青色緞帶。
顧趨爾不敢聽他接下來的話語,衛寒閱每每以這樣沉冷的語氣喚他時,向來不會有什麽好話。
“揀月殿……你往後不必來了。”
顧趨爾心頭瞬間發涼,衛寒閱此話便是要同他徹底斷了……
他只覺挫敗而不安,一壁将人往自己懷裏嵌得更深,仿佛一條即将被飼主遺棄的家犬,絕望地掙紮着汲取暖意,一壁低聲問道:“是我哪裏做得令你不高興了?還是我太黏人了?你若嫌我煩,我往後不夜夜去了……隔天去也使得。”
“糾纏無益,陛下,”衛寒閱溫柔而殘忍地撫了撫顧趨爾的耳廓道,“我十六歲時遇見陛下,迄今已四年,夠久了。”
顧趨爾被他逼迫得眼眶發紅,近乎懇求道:“別這樣說,阿閱,別這樣說。”
“回到衡都之後,我希望岑淮酬能去揀月殿與我同住。”
此時的顧趨爾哪裏聽得這樣刺心的話,語氣惡狠狠地威脅道:“你想都別想,他敢冒犯你,我要他死無全屍。”
可轉念又想,倘若他能用旁人的安危來脅迫衛寒閱,豈不正表明對方在衛寒閱心中分量?
思及此,顧趨爾當真計無所出了,他只得如抓住救命稻草般摟緊衛寒閱,不敢想假如衛寒閱真對岑淮酬有意……他要怎麽辦。
衛寒閱輕嘆一聲,忽而伸手摸上顧趨爾頭頂的赤金發冠,素白指尖輕輕一抽,再一拔,男人的長發便失了束縛,盡數散下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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