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臉盲的樂師(7)
小克:“……”
足可想見,當二人雙雙下車時,岑淮酬面色是如何精彩紛呈。
有什麽事是需要撕了裙帶、披頭散發才能做的?何況一路上間或傳來的人身與車壁的沉悶碰撞聲……
岑淮酬雖肢體強健靈活,第一回 馭馬也要吃些苦頭,前臂因操控缰繩而有些酸麻。
可他慣會打落牙齒和血吞,遂只僵着手臂跟在衛寒閱後頭,猶如一大片皂色的暗影。
聯想過去衛寒閱意識朦胧時喚的名字,來人的身份似乎昭然若揭。
左臉顴骨處的刺青仿佛一瞬間将岑淮酬拉回四年前,銀針鑿入面龐直抵骨骼,自然帶來十分難忍的痛楚,可更多的卻是碾碎尊嚴所帶來的恥辱。
即便如此,彼時岑淮酬也并未覺得顏面掃地,他的确殺了岑郎中,即便道出背後緣由,也不過是死無對證。
假若他說岑郎中平日裏道貌岸然,實則暴虐成性,每每用棍棒毆打幾乎令他斷氣之後再用辣椒水朝他傷口上潑,或是寒冬臘月将他按進盛滿冰水的木桶中不許他冒頭,又有誰會相信?不過顯得他仗着死人開不了口,肆意狡辯罷了。
可今日岑淮酬忽然悔不當初,他應當徐徐圖之的……做得隐蔽些,讓岑郎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死在采藥途中……
如此一來,在相貌上,至少不會讓如此醜陋的印記成為區分他與顧趨爾的标準。
幾人依次落座,顧趨爾按衛寒閱的口味點了些吃食,小二殷勤應是,正待退下,卻聽衛寒閱驀然道:“拿壺竹葉青來。”
顧趨爾:“……”
岑淮酬:“……”
——
岑淮酬并不愛杯中物,家中貯了幾壇烈性的燒酒還是一年前購置的,為了抑制獄卒毆打所致的傷口惡化,後來傷口生了疤後便被岑淮酬随意擱在窗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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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至當夜,他往廚下去拌麻汁涼面準備給衛寒閱開開胃,端着粗瓷盤出來時卻遍尋不見熟悉的身影。
若說衛寒閱閑來無事出門逛也未為不可,奈何當夜正大雨傾盆,但凡腦筋沒搭錯便不會冒雨散步。
故而岑淮酬急得箬笠蓑衣都顧不上,奪了把傘也不撐開,大步沖入潇潇雨幕中。
雨勢猛烈,岑淮酬雙目幾乎難以視物,謝天謝地衛寒閱并未走遠,岑淮酬出門沒幾步便瞧見他未撐傘,赤足沿着小桐河岸飄來飄去。
是的,飄來飄去。
即便裙衫飽浸了雨也未曾壓塌那平直清峭的雙肩,步履甚至顯得比平時更為輕盈,雙足尚未陷入河岸污泥中便已彈起,恍惚間如在婆娑起舞,細察卻又并非如此。
故而只能稱之為「飄」。
他的小貍奴忠心耿耿地跟在一旁,整只貓淋得毛貼在皮肉上,仿佛瘦了一大圈。
岑淮酬急忙奔将過去,将傘撐開在他頭頂道:“這麽大雨穿這麽一點跑出來,你身子不要了?!”
只可惜暴雨如注,「啪啪」打在傘面上,将原本一分斥責九分心疼的話語拆解成淩亂模糊的噪音,在衛寒閱聽來,愈發像雙耳罩了層膜,加之糨糊一般的思維失去了辨別能力,他便只是緩慢地眨眨眼,懵然地想繼續沿方才的行進路線飄蕩。
距離近了,岑淮酬便敏銳地察覺到異樣,盡管衛寒閱身上沾了雨水特有的清潤腥甜的味道,可依然掩不住濃烈的酒氣。
衛公子是吃醉了酒,撒歡呢。
岑淮酬也不打算和醉鬼講道理了,空置的右臂直接環住衛寒閱腰身,單手抱起他大步流星地回了家。
将人放到圈椅裏,岑淮酬先褪了衛寒閱濕得能擰出一條河來的衣裳。
畢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郎,解人衣襟時死死閉着眼,卻不料封鎖了視覺……觸覺便立時靈敏十倍。
酒後格外溫熱的、富有韌性與彈性的光潔肌膚,少年的指尖不經意掠過,便會拂動其上稚嫩的微小絨毛柔柔晃晃,以及遠峰般的鎖骨,接觸到空氣後怯生生綻放的……
衛寒閱被他擺弄得發癢,在圈椅裏不安地掙紮起來,岑淮酬一驚,趕忙收起不合時宜的绮念,拿鵝絨毯将人包成個蠶寶寶,又打了兩盆熱水來,一盆将衛寒閱沾了泥水的雙足放進去,另一盆擱到落湯貓前頭,以眼神示意。
小貍奴十分乖覺地擡起前爪扒住沿兒縱身一躍,繼而整只貓滑入木盆中,一面泡澡,一面拿一雙黑亮瞳仁全神貫注地盯着小流氓給衛寒閱濯足。
經了風吹雨淋的雙足冷得宛若冰鎮了一個時辰的奶凍,岑淮酬握在掌心裏便有寒意傳遞入侵,幸而時值酷暑,倘使再轉冷些,雙足怕要成冰塊了。
蒼天明鑒,岑淮酬起初絕無半分下流念頭,只是盡職盡責地履行醫者本分,按一按衛寒閱髒污雙足的幾個穴位輔助活血,可一擡首見衛寒閱紅撲撲的臉容近在咫尺,目不轉睛地盯着自己時,岑淮酬面色立時漲紅得發紫,較之酩酊大醉的衛寒閱更勝一籌。
“怎、怎麽……按疼了嗎?”
衛美人又不肯開尊口了,俨然成了個小啞巴,只是仍如初生小鹿般專注而好奇地凝視着岑淮酬。
岑淮酬曉得從他這是問不出什麽了,臊得悶頭出去換了盆水,将洗去污漬的雪足又沖了一遍。
他身上淋濕的衣衫尚未更換,衣角淌下的雨水在地上積聚了一小汪,只是他仗着自己體格強健便不放在心上,正待去将浴桶擡進來,衛寒閱卻忽然擡起濕淋淋的裸足,小貍奴肉墊似的腳趾點了點岑淮酬的左側顴骨。
少年起初雲裏霧裏,只為肌膚相親而拘謹,可當衛寒閱腳趾轉而點了點他的右耳時,岑淮酬剛剛升起的一點赧然登時便化成了死灰。
衛寒閱這是在觀察他與常人相異之處……
岑淮酬仿佛被那毫無攻擊力的柔軟腳趾捅了個對穿,右耳上被捕獸夾撕出的傷口似乎時隔十數載光陰重又泛上劇痛,斷裂處參差不齊的肌肉組織虬結成的陳年疤痕陡然令他難以忍受起來。
他舌上發苦,輕輕握住衛寒閱足踝離了自己的耳廓放入盆中,出去擡了浴桶進來添好熱水,用哄小孩的語氣道:“乖乖泡個澡,好不好?”
小啞巴還是不吭聲。
岑淮酬喟嘆,又正人君子似地阖了眼,解開衛寒閱身上的毯子将他打橫抱起,他極力忽略對方滑膩膩嫩生生的肩背與膝彎,穩着步子将人放進浴桶。
确信浴桶中水量足夠,岑淮酬方張開眼,因衛公子酒醉身上發軟,岑淮酬便扶着他靠在浴桶邊緣,拆開衛寒閱發髻為他搓洗覆了雨水的墨發。
衛寒閱一語未發,岑淮酬原以為他會一直如此乖巧,便也放松了警惕,待忖度着他泡得差不多了,便勤勤懇懇将人抱到床上,再度拿被子卷出一條蠶寶寶。
他一壁給衛寒閱絞頭發,一壁在腦海中列出幾樣驅寒理氣的藥材。
洗了個冷水澡後換了幹淨衣物,将藥碗端到衛公子面前時,對方自是意料之中地不肯配合——岑淮酬向來對他百依百順,卻并不包括他拒絕服藥時。
“阿閱乖,不喝藥身上又要難受……”岑淮酬環住他肩頭将人攬着,大掌輕揉他平坦柔韌的上腹道,“阿閱也不想胃痛、不想發熱,是不是?”
衛寒閱頭昏腦漲,可久病之人對苦藥的排斥早已刻進骨子裏,此時那清苦微酸的氣味一直萦繞在鼻端,他怎麽躲都躲不掉,心裏委屈起來,鼻尖一酸,趕在淚水墜下來前将臉埋入了岑淮酬頸窩裏。
岑淮酬肩膀那塊衣料仿佛瞬間遇上汛期決了堤的河流,衛公子的眼淚慌得他手足無措,立時将藥碗如丢燙手山芋般遠遠推開,毫無原則地割地賠款道:“好,好,阿閱不喝……咱們不哭了……”
可醉迷糊了的衛寒閱豈是三言兩語能哄好的,他不肯擡頭,眼淚愈落愈兇,烈酒對胃部造成的刺激似乎才鬧起來,他身子漸漸蜷起,攥着岑淮酬衣衽的指尖擰得發白。
岑淮酬心驚肉跳,連忙按摩他中脘穴、內關穴并足三裏,口中念念有詞道:“不痛了,不痛了……給阿閱按一按便不會痛了……”
在水中泡了良久、被兵荒馬亂的二人完全忽略的小克:“……”
作為時空局最自覺的系統,小克默默從盆中爬出來,一面悄無聲息地出了內室,一面給自己開了自動脫水烘幹。
——
那次醉酒後衛寒閱果不其然連燒了六七日,病得連推拒服藥的力氣都不剩了,可憐巴巴地由着岑淮酬将深褐色的藥汁一碗碗喂下去。
他即便昏迷時眼眶都難受得紅通通的,岑淮酬疼得心都碎了,狠狠将那幾壇酒砸了丢出去,從此再不敢教衛寒閱有沾酒的機會。
是以當下聞得衛寒閱要酒,他幾乎是立刻便制止道:“阿閱!”
顧趨爾被這親昵的稱呼激得太陽穴狠狠一跳,強自按捺着殺意先哄衛寒閱道:“竹葉青性烈,給你要一碗桂花醪糟甜圓子,囑咐多加桂花蜜,可好?”
衛寒閱不吃他這套,細白指尖點了點桌角,勉為其難給皇帝陛下留了兩分薄面道:“那便将竹葉青換作桂花釀。”
顧趨爾知他心意已決,所幸桂花釀酒勁溫和,不至于傷了衛寒閱那紙糊的身板,便也不再勸阻。
可他只考慮了衛公子的身體,卻忽略了他那一杯倒的酒量。
在顧趨爾為自己的輕率悔不當初之前,大堂裏雞皮鶴發的老講古仙「砰」一拍醒木,沙聲道:“列位看官,今兒咱們再來說說這寒閱公子的風流韻事。”
衛寒閱右側眼皮狠狠抽搐了下。
有種不祥的預感。
作者有話說:
小克:我就像一條狗走在路上突然被踢了一腳;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