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臉盲的樂師(8)
“再彈要出事。”
“人所共知,這位公子詩書、音律、丹青皆臻化境,他身處落襟樓,并非足不出戶,容貌自然不是秘密,可為何這偌大裕州,連一張他的畫像也無?”
底下立刻便有人捧場追問其故。
老翁拈須一笑,賣足了關子方開口。
“原因無他,是那位,”他雙手抱拳,朝側上方一禮道,“不許人畫呢。”
衛寒閱:“……”
倘或在衡都,天子腳下,講古仙們自會忌諱,至多暗中撰書,且須将主人翁名姓隐去而已。
可距衡都數千裏之遙的裕州,這老叟便敢在茶肆酒樓公然編排天子豔事。
一方面是他藝高人膽大,另一方面,在遍布大周的錦衣衛耳目之下仍如此堂堂皇皇……亦有掌權者默許的成分在。
“不過寒閱公子與那位的事,咱們暫且按下不表,且聽老朽講講他與燕指揮使并長熙侯府世子爺的愛恨糾葛。”
燕鳴湍:“……”
這是個與主君表忠心陳清白的絕佳機會,可這位大周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今上跟前風頭無兩的大紅人,此刻只是板着他那張萬年八風不動的面皮,有悖常理地一言不發。
顧趨爾手中的茶盞發出大難臨頭般的碎裂聲,衛寒閱只覺雅間內的空氣沉得猶如暴風雨前的蒼穹,随時有電閃雷鳴、天翻地覆的風險。
可他被顧趨爾嬌縱慣了,向來認為對方的愠怒皆為虛張聲勢,此刻他也未覺壓抑,兀自斟滿了酒一飲而盡。
岑淮酬察言觀色,也猜得出「寒閱公子」即言他心愛的阿閱,可衛寒閱于他而言本便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皎月,他出身鄉野、相貌有損,曉得能随衛寒閱同去衡都已是喜出望外……沒資格再求旁的,也沒資格過問他與旁人的情意。
便縱有十分吃味……也該強忍着,不配表露出來。
Advertisement
是以較之顧趨爾的失态,岑淮酬反顯得冷靜自持。
那廂講古仙仍在滔滔不絕、真假參半、不失誇張地編排衛寒閱如何令另外二人心甘情願為其裙下之臣的,這廂衛公子第二盞酒尚未飲過半便已醺醺,肩頭一斜便朝岑淮酬身上倒去,後者手忙腳亂地接穩了他,可下一瞬懷中一空,溫香軟玉已被顧趨爾奪走。
岑淮酬在這幾人中是個不折不扣的外來者,可衛寒閱的選擇便是他最大的依仗。
顧趨爾若真立于不敗之地,他根本不會有與衛寒閱相識的機會。
因而岑淮酬未曾有片刻猶疑,便捉住了衛寒閱的一只腕子。
衛寒閱懵懵地擡眼,向左瞧一瞧,又向右瞧一瞧。
二人本便生得九成九相若,他現下醉得眼眶裏水霧朦胧,愈發難以分辨哪個是哪個了。
顧趨爾與岑淮酬誰都不肯相讓,後者憑着野獸般的直覺,緩緩執起他手,放在了自己頰上那處刺字之上。
凹凸不平的粗糙觸感令衛寒閱腦中那僅存的半分清醒終于起了作用,他軟綿綿地推開了顧趨爾,極其自然地被岑淮酬攬了過去。
臂彎空下來,顧趨爾卻還狼狽而固執地伸着手臂,眼睜睜望着岑淮酬不甚熟練地打橫抱起衛寒閱,向訂好的上房行去。
顧趨爾終究緩緩垂下雙臂,正要提步跟上,便瞧見前頭的燕鳴湍将衛寒閱倒過的那壺桂花釀提在了手裏。
接收到顧趨爾冷銳的目光,燕鳴湍依舊穩如泰山,适才被人揭破他戀慕天子心上人時,他眼神也是這般古井無波。
平靜到詭異。
顧趨爾緘默地注視着燕鳴湍。
因君臣有別,燕鳴湍不可能直挺挺同他對視,遂只是垂着頭盯住腳下的青石地磚。
在這樣凝滞壓抑的氣氛之下,他卻并未因天子威壓而屈膝蒲伏。
顧趨爾不由得沉思自己這位心腹上一次失态是幾時。
真要追根溯源,倒真咂摸出些不尋常來。
譬如兩年前他首次留宿落襟樓時,因一夜過後衣裳皺得不成樣子,便經由錦衣衛聯絡的特有方式悄悄通知燕鳴湍送身新袍服來。
彼時他那好臣子在卧房外将新衣奉上,一門之隔便是酣睡未醒的衛寒閱。
燕鳴湍将東西送到後本該退下,卻一反常态地問了句:“陛下心中所愛……便是寒閱公子嗎?”
他只當對方一時難以接受衛寒閱樂師的身份,便即刻嚴肅警告道:“他比有身份的王公貴胄強千倍萬倍,你切勿因成見而輕視他,否則朕摘了你的腦袋。”
燕鳴湍約莫是出了會神,凜冬午後白慘慘的日光擲在他面龐,一雙唇瓣似乎也因之失了血色。
他最終只是低聲道:“卑職謹記。”
今日過後,顧趨爾再反應不過來彼時他何以成了那副模樣,便枉做七年君王了。
他不曉得燕鳴湍何時起的觊觎心思,在他一無所知之時,又對衛寒閱做過如何罪該萬死之事。
樁樁件件,唯有回衡都後再行清算。
——
岑淮酬足下生風,進了客房後将衛寒閱放下,可繼而便胳臂一轉,将他并攏的雙腿叉開挂在自己腰側,又将人托着抱了起來。
衛寒閱酒後又是舒适又是難受,他本便頂頂嬌氣,醉了任性起來更是世上獨一份的難伺候。
岑淮酬曉得他此刻無論躺着還是坐着都能挑出百般不适來,如何舍得真的放下他,想着如此抱着大抵能教他舒服些,便一直托着人在房中慢悠悠地踱步。
醉乎乎的衛寒閱軟得要命,酡紅着雙頰環住岑淮酬的脖頸,又不安分地擡起手,将對方束發的木簪抽了出來。
他似乎有拆人發髻的特殊愛好,非要将岑淮酬也弄得披頭散發才稱心如意。
岑淮酬倒無所謂自己目下的形象,他只恐衛寒閱胃裏鬧,不敢教他感受到半分颠簸,極力放穩腳步,又輕輕拍撫他的背脊。
衛寒閱腦袋垂在他肩頭,嬌滴滴地哼哼唧唧,泛紅的鼻尖時不時觸及岑淮酬頸側,細膩軟嫩得教人忍不住擊節贊嘆。
仿若一只第一次出門覓食的笨拙幼兔,被兇殘暴虐的野狼捏住了脆弱致命的肚皮而仍不自知。
反倒将腹部往對方利爪中送得更深,傻得野狼竟舍不得三下五除二将其拆吃入腹。
房中溫度愈來愈高,二人呼吸交纏,衛寒閱氣息間漫溢着桂花的清甜,又裹挾着酒糟特有的辛辣,令千杯不倒的岑淮酬仿佛也薄醉了,墊在衛寒閱後腰的大掌烙鐵一般貼得嚴絲合縫,卻拼命克制着不曾有任何越軌之舉。
他明白,自己不能在此冒犯衛寒閱,倘若自己趁衛寒閱酒醉便行過界之事……他已足夠卑劣下作,斷不配再乘人之危。
門板倏地被人「篤篤」輕叩,岑淮酬本不予理會,可對方似乎有些執着,見無人應答便又叩了兩下。
摟着衛寒閱的手臂緊了緊,岑淮酬終究還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松開了對衛寒閱唇舌的桎梏,将人抱去床上坐好,方理了理微散的衣襟與領口,肅着臉去開門。
顧趨爾立在門外,右臂抱着個游魚浮雕旃檀木匣,左手端着只鬥彩碗,面無表情道:“醒酒湯,還有阿閱的琵琶。”
他言罷便要進來,岑淮酬自然寸土不讓,顧趨爾寒聲道:“你照顧不好他。”
二人一般高,岑淮酬不卑不亢地平視他道:“從前他選了你,可今時不同往日,你照顧得再好,他也不稀罕了。”
他與顧趨爾眼下身份仍有天壤之別,可他體內似乎流淌着狼一樣的血性,才長成,便敢去搶奪狼王認定的伴侶。
顧趨爾被他戳中痛處,卻仍冷眼同他對峙着,直至室內的衛寒閱嘤咛一聲,岑淮酬一驚,不由分說地接過顧趨爾帶來的兩樣物事,「砰」一聲摔上了門。
——
回房便瞧見衛寒閱将被子丢在一邊,靴子與羅襪橫七豎八地卧在地上,美人已拆了發髻,正捏着一绺烏發編辮子。
衛寒閱壓根便不會梳頭發,從前是落襟樓的仆從給梳,與顧趨爾有私後,此事便由顧趨爾包攬了。
岑淮酬見他已編好了三四根小辮子,沒什麽規律地分布在腦後,仿佛幾根蘸了墨汁的韌柳,愈發顯得稚氣未脫。
他行至床側将匣子擱下,衛寒閱見了琵琶,醉得惺忪的雙目微微彎起,漆亮的瞳仁漾開一點歡喜的粼粼波光,愛惜地抱着久違的燒槽琵琶摸了摸。
岑淮酬便一掀袍擺坐在床側,将他編得那幾根歪歪扭扭的小辮子解開重新梳理。
衛寒閱素手輕撩絲弦,姿态如同撥弄寒食細雨後漲起的一池澄澈的春水,悠揚韻律自指尖飄逸而出。
岑淮酬原本是一邊為他梳頭,一邊做衛公子的忠實聽衆的,可聽着聽着那撫弄烏濃發絲的十指便漸漸頓住。
衛寒閱彈的這調子他從未聽過,可其中纏綿旖旎不可言說,聲聲都将人心尖勾得酥麻,他隐有預感,卻并不具體曉得……這是一首豔曲。
這樣的尺度,以郢中白雪著稱的落襟樓是不會彈的,說不得在三教九流魚龍混雜的低等秦樓楚館會演奏這樣的樂曲聊以助興。
這寶貝疙瘩究竟是哪裏聽來的!
——
衛寒閱如若清醒時,自然曉得這曲子個中深意,可現下他醉着,眼神呆呆的,再沒有比這更天真幹淨的眸光了。
他無意風月,便愈發襯得岑淮酬心術不正。
岑淮酬教這樂聲激得渾身肌肉緊繃如拉滿後蓄勢待發的弓弦,他幾乎是慌忙按住衛寒閱無意間撩火的指尖道:“阿閱,不能再彈了……再彈要出事。”
衛寒閱醉意翻湧,彈得尚未盡興,便不滿地搡開岑淮酬的手欲待繼續,可剛搊了兩個音,唇便被人蜻蜓點水般啄了下。
他又勾了兩下,岑淮酬又親他一下。
……
二人好似未開蒙的小孩子一般玩起了你彈一下我親一下的幼稚游戲,倒将岑淮酬的灼灼躁意平息了泰半。
見衛寒閱神色間有些倦怠,岑淮酬便試探着将他的寶貝琵琶拿開裝進匣子裏,而後溫柔地抱住了終于不再鬧騰的小祖宗,閉着眼輕聲喚他:“阿閱。”
他又将人托起來,哄小孩子一樣喚他「寶寶」,衛寒閱半點不予回應,方才他為彈奏而将手露在外頭,現下便有些犯冷,遂索性将涼浸浸的小爪子倏地探進了岑淮酬的領口,掌心貼上少年熱乎乎的脊梁,全然将岑淮酬當做人形湯婆子。
岑淮酬被他雙手的溫度凍得倒抽一口冷氣,卻縱容地由他暖着手,又将他摟得更貼近自己了些。
——
那廂被抛下的顧趨爾聽着室內窸窸窣窣的響動,拖着步子挪回了自己的客房。
崇興三年元夕之前,顧趨爾曾對自己是生來便斷絕了七情六欲的怪胎之事深信不疑。
帝王家本便情緣淺薄,作為先帝唯一的嫡子,他四歲便被冊為儲君,生身父母對他寄予厚望,一言一行皆以大周帝位繼承人的标準嚴格約束,記憶中共享天倫的時刻便少之又少。
他與先帝,與其說是父子,莫若說是有父子關系的君臣。
可便縱是幼年時,面對嚴厲冷淡的父母,顧趨爾竟都不曾意難平過,作為小孩子,他當然可以試圖撒嬌賣癡以博取雙親的疼愛呵護,可他心中,卻當真絲毫不曾渴盼過。
随着年歲漸長,顧趨爾愈來愈成為一位合格的君王,不偏不倚……老氣橫秋。
直至遇見衛寒閱,顧趨爾才曉得自己可以執着至此,不遜于任何沖動熱烈的少年人。
作者有話說:
九點還有二更。在新晉榜上越竄越高了嗚嗚好開心哇,謝謝小可愛們的收藏評論點擊支持——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