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非典型死囚(11)

“去殺人。”

錢弼忠雖視衛寒閱為眼中釘, 用度上卻未曾苛待,只不許他離開被囚的宮室,連衛寒閱要琵琶都着人巴巴送來。

原是配了宮娥司宮各三名,既為服侍, 亦為監視的, 可衛寒閱命他們蒙眼投壺, 而後一人一記手刀,彈指間便放倒了。

琵琶笨重,行軍不便攜帶,故而将士們多只聽過他吹笛抑或吹觱篥, 如今自由受限,倒能過過瘾了。

輕快的樂聲萦繞在被禁軍重重包圍的宮殿之內, 是一首《中州小調》,乃是中州男女老幼人人會哼唱的小曲兒。

旋律簡單明快, 無甚演奏難度, 可經由衛寒閱這樣的國手彈奏出來,便恍若中州盛世春野重現眼前, 百姓踏青游玩,只管逍遙自在, 不必擔憂烽火會在下一瞬遍燃九州, 不必淪為破碎山河中被凜風席卷裹挾的飛絮。

夢中仍是「莫笑農家臘酒渾,豐年留客足雞豚」, 睜眼卻是“一男附書至, 二男新戰死”。

衛寒閱一曲畢, 聞得更鼓「咚咚」迅速響了十八聲, 而後立即轉慢, 又是十八聲, 如是反複三遭,共計一百零八聲鼓響,便知是人定時分了。

巡更老卒操着一口沙啞的鄉音吆喝「燈火小心」,衛寒閱背朝窗外握住轸子松了松,無聲取下一根琵琶弦。

不比纖細的蠶絲,這把琵琶的弦以禽鳥筋制成,最為強韌有力,也最考驗演奏者的技藝。

他方将此弦收入袖中,便見身前燈影一暗,衛寒閱眉目登時一凝,屈肘後擊,又被來人合掌握住。

正當衛寒閱以為對方欲下毒手時,膝上的琵琶卻被人一把撈起,那人除了縛他手肘外再無旁的動作。

而後便聽身後人涼涼道:“別來無恙啊,小屜子。”

“鳳管山一別,竟已整整六載了,不想你搖身一變,成了新朝風頭無兩的軍師啊。”

魏風飏乜了眼地上排成一行的六人,又乜了眼手中僅剩三根弦的琵琶,鼻間輕哼一聲道:“外頭那群草包聽了你這一曲,可真是連刀都提不動了。”

衛寒閱懶得理會,他晌午時忽然想自個兒烤白薯,便提了要求,此刻兩只拳頭大小的白薯擺在桌上,他不假思索便打算朝炭盆裏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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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魏風飏忙展臂一攔問道,“你要做甚?”

“烤白薯。”

“呃……”魏風飏擱下琵琶,另拿了個空炭盆放上白薯,而後将那只盆內的炭灰用火鉗撥到這裏頭來,直至兩只小白薯被炭灰完全覆蓋後方罷手。

衛寒閱見他捯饬完了,便毫不客氣地将人擠開,自己坐在炭盆邊,托腮目不轉睛地望着炭灰。

火舌颠撲,他一雙琥珀色瞳仁似被火光鍍上一層晶瑩的釉質,顯得炭灰之下的兩只灰撲撲的白薯仿若被神鐘愛的馔玉。

魏風飏慘遭過河拆橋也不着惱,仗着衛寒閱眼中唯有白薯便将目光肆無忌憚地黏在他面上。

“你便不問我如何出現在此地?”

“殿下神通廣大,自有妙計。”

“你這小騙子可不是會老老實實任人宰割的主兒,不怕我從中作梗?”

“殿下不會如此,”衛寒閱近乎篤定道,“大夏覆滅,亦是殿下所求。”

魏風飏一噎,而後有些自嘲地輕笑一聲道:“胡說八道,哪有人想從天潢貴胄淪為亡國奴的。”

“可以吃了嗎?”

“再等等。”

——

魏風飏手執火鉗将那倆小圓胖薯夾出來,擺進黑漆嵌螺钿盤中,往衛寒閱跟前一推。

衛寒閱隔空指了指道:“幫我剝。”

“為何不自己剝?”

衛寒閱面頰映着燈火暖橘的輝光,仿若一尊凝脂玉塑成的溫潤神像。

他今年已二十有三,可容顏望之與六年前仿佛并無差別,依然保持着少年人獨有的純淨真摯的眸光與溫軟細膩、吹彈可破的肌膚,連年征戰并未令他的面龐染上哪怕絲毫滄桑與疲憊的風霜,倘或将軍營比作沙漠,他無疑是綠洲之上一團松軟嬌貴的、萬年罕有的新雪。

新雪慢吞吞地、理直氣壯地道:“燙,而且髒。”

“呃……”魏風飏任勞任怨地拿起一只剝了一半表皮,拿着底部送到小麻煩精唇邊道:“您請用膳。”

衛寒閱小口小口抿着金黃滾燙的、幾乎成了透明流心的白薯瓤,只覺滿口甜、香、軟、糯,不覺心滿意足地笑彎了眼,彬彬有禮道:“有勞殿下。”

“咽下去再說,小饞貓。”

——

衛寒閱美滋滋地吃完一個,魏風飏正待剝另一個,卻見衛寒閱拿絹帕拭淨雙唇道:“我吃不下了,你吃罷。”

他素來不喜這些甜膩膩的吃食,又見衛寒閱正将垂落身後的墨發攏起,遂問道:“要梳髻?”

衛寒閱立時松開手道:“殿下可否替我梳個馬尾?如同仗劍走天涯的江湖俠客那般。”

魏風飏:“……”

他一面老嬷嬷似地給衛寒閱梳頭,一面随口問道:“黑燈瞎火的梳頭做甚?”

魏風飏動作利落,衛少俠捋了捋發尾,偏頭露出個颠倒衆生的笑,齒列如八顆緊緊相依的飽滿石榴籽。

“去殺人。”

——

鑒于小克的傳送落點極不穩定,稍有不慎好好的人便要成為刀下亡魂,衛寒閱遂決定選條迂回的路子。

打量了下自己身上的月白宮錦長衫,衛寒閱拍了拍魏風飏道:“殿下,借我身衣裳。”

魏風飏尚未有反應,衛寒閱已身形一閃,剎那間消失了。

落在囚丨禁廢帝的冷宮裏,衛寒閱蹑手蹑腳行至箱箧前,借月色照明選了套窄袖皂衣換上,又撕下一截衣擺覆面,而後輕而易舉避過松懈懶散的守衛,貓兒般隐于暗夜中,朝錢弼忠所在之處飛掠而去。

九重宮闕寂靜如死,衛寒閱足尖每每一點地便輕巧擡起,聲響細微到可以忽略不計,甚至未曾驚動任何一朵淺眠的婪尾春。

——

錢弼忠雖保了一時安寧,卻總覺這安寧比春池浮冰更加薄弱——衛寒閱狡狯如狐,小小一宮決計無法長久困住他,且一旦穆隐深狠下心來,不顧城內諸人死活強行攻城,屆時自己的項上人頭便岌岌可危了。

他不敢放小皇帝回寝宮,只将之安置在房中羅漢榻上,由自己親自看守。

那孩子天生心寬體胖,刀都架脖子上了,駭得大哭過一場後現下卻呼呼大睡。

而他卻冥思苦想、夜不能寐,整個人大馬金刀地坐在虎頭椅上,掌中兩粒鐵核桃被盤得「叮叮」輕響。

他身後是一架廣繡花鳥博古圖屏風,素緞為底,柔和而不失明麗,湖石邊胖墩墩的兩只鹌鹑正啄食地上掉落的漿果。

唯聞「呲」一聲,鹌鹑一只黑豆似的眼睛被破開一個小洞,一根細韌的琵琶弦攜着流光遽然向錢弼忠後心疾刺而來!

到底是戎馬半生的老将,錢弼忠霍然旋身斜掠,于生死存亡之際,以驚人的警覺程度與反應速度避開了這近乎必殺的一擊!

捂着被劃開一道豁口的右臂,錢弼忠冷笑以對來人道:“好一個衛寒閱,是老夫小觑了你!”

他當即便欲高呼,可嘴一張便被憑空飛來的一團不明物體準确地堵住了,土腥味溢滿喉舌,竟是半個烤熟的白薯,未剝皮的那一側塞入他口中,吞也不是吐也不能,他不由一陣反胃,幾乎呼吸不暢。

錢弼忠顧不得取下口中異物,當即便欲擲杯以通知外頭的守衛,然杯盞尚未落地便被一只手穩穩托住,旋即雙手被人一把反剪,堪比鋼絲的禽筋弦将他雙腕捆了個結結實實。

衛寒閱将琵琶弦打了個越掙紮便越緊的狩獵結,确保錢弼忠無法掙脫後,方偏頭望向手執茶盞的衛辘轳道:“來得倒及時。”

“我來得不及時嗎?”魏風飏丢開手中剩餘的半個白薯,好整以暇道。

衛寒閱點了榻上小皇帝的睡穴,尚未回答,衛辘轳便頗為自負道:“修了十餘年的大自在展翼功,要入這小小中州自是手到擒來,而穆隐深那起子廢物便只能老老實實用飛爪百練索,難看得很。”

衛寒閱:“我記得上回你提起此功法時,并無「大自在」的前綴。”

衛辘轳:“……”

這不是為了在這狗廢帝跟前找場子嗎!

房門陡然開啓,穆隐深疾步入內道:“我們只帶了十位高手,外頭那些守衛暫時解決了,得趁輪值前盡快動手。”

衛寒閱定睛一瞧,他身後還跟着個人,身着大夏軍服飾,可那長相……

“周憑轼?”

周憑轼還是那般,衛寒閱一喚他名字他便臉紅道:“三年未見,您……”

“別敘舊了,”衛辘轳一見周憑轼便渾身帶刺道,“這老匹夫怎麽死?”

錢弼忠死到臨頭仍含着白薯「嗚嗚」亂叫,烏青眼珠怒瞪着,似乎快被深凹的眼眶擠飛出來。

衛寒閱視線移向魏風飏,恰好對方也提劍緩緩步來道:“自然是……”

話音未落,衛寒閱被其餘三人不約而同地護住,而後半空血浪一揚,錢弼忠的頭顱已被魏風飏提在掌中。

他随手摘了裝飾所用的四方琉璃燈罩,将滴血的人頭盛進去,望向被三個大男人護崽一般擋住的衛寒閱,陡然生出自己是在小孩子面前殺人的大魔頭的錯覺。

“呃……”作者有話說:

《游山西村》

《石壕吏》

注解是為了避免原創違規,不是覺得大家不知道這些詩句的意思哈(求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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