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非典型死囚(12)

“我姓衛,衛令君的衛。”

夜枭凄厲嘶叫着飛過重檐庑殿頂, 衛寒閱、穆隐深、衛辘轳、魏風飏、周憑轼并十名閱軍精銳登上中州宮城最高的應天門城樓,面向底下匆匆趕來的中州守軍。

魏風飏舉起手中人頭,揚聲道:“叛臣錢弼忠挾天子以令諸侯,視一城百姓性命為草芥, 其罪當誅!如今已被我斬于劍下!”

“而今奸佞當道, 民不聊生, 吾忝生天家,未能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将傾,甚為慚怍。閱帝穆隐深德施四海,謀事至而言可績, 居帝位甚實宜。今且摒棄宗族之見,效堯舜行禪讓事, 拜之以皇帝尊號。願諸位勿再負隅頑抗,早日歸順!”

而後便輪到穆隐深肅容斂目, 沉聲道:“朕少年踐祚, 資質鄙陋,難堪大任, 得蒙衛先生不棄,悉心輔弼訓導, 朕銘感五內。今錢賊麾下将士凡來歸者, 悉擢一級,此乃先生與朕之誠意!”

遠方隐有萬馬奔騰之聲, 喊殺震天, 如萬鈞風雷, 正是骠騎将軍孟榮翰率閱軍開始攻城了。

錢弼忠已死, 夏軍群龍無首, 可用的幾名副将本該整軍迎戰, 可踟蹰良久,終是放棄以卵擊石,面向城樓雙膝跪地,以示投誠之意。

至此,一切塵埃落定。

幾人正待下城樓,衛寒閱手腕卻倏然被魏風飏握住。

他以目相詢,只見魏風飏那張素來玩世不恭的臉上露出一點罕見的哀戚之色,只是他仍然笑着。

故而那哀戚也是隐隐約約的,如同香灰燎過素帕留下的一點輕霾般的暗痕。

下一瞬他驀地展臂擁住衛寒閱,以一種令人刻骨銘心般的力道。

衛寒閱與他胸膛相貼,只覺他渾身冷得驚人,猶如飄蕩于人間的幽寂孤魂。

“小屜子,”魏風飏阖眸輕吻了下他雲霧般的鬓發,低低開口道,“但願來生相逢之時,會是太平盛世。”

言罷他幹脆利落地松開手,飛速向後倒退幾步,仰面自六丈高的城牆直直墜下,衣袂灌滿了深秋蕭瑟的西風,于千萬人視野中獵獵激蕩。

大夏廢帝魏風飏,與社稷同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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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乙未年九月廿九,大閱遷都中州。

遷都大典當日,衛寒閱與穆隐深同升禦座,幾無君臣之別。

而先前穆隐深甚至提議過将帝王衮冕給衛寒閱穿,後者哭笑不得:“究竟是你做皇帝還是我做皇帝?”

穆隐深悶聲道:“本便是你比我更有資格坐這龍椅。”

衛寒閱拍了拍他的狗腦袋道:“你是我選中的狗狗,我說你有資格你便有。”

穆隐深緩緩摟住他,語氣惶惑又依戀道:“阿閱,我始終不明白你為何選擇我,但我會竭盡全力做一個好皇帝,做一條乖狗狗,你……你別不要我。”

……

衛寒閱額前碎發被殿內流風溫柔撩起,他暗暗喚了聲小克。

【現在進度條多少?】

【75%了閱崽。】

的确得添些火候了。

——

為替新朝廣積福澤,衛寒閱與穆隐深合計着于東城鼓樓大街建造粥棚,接連三日于午時施粥。

他二人是不必親自去的,況乎現下正處秋冬之交,作戰時別無他法,如今太平了衛寒閱便只願裹着錦衾,舒舒服服地進入冬眠。

衛辘轳卻不知緣何來了興致,一連兩日往那粥棚跑,衛寒閱心下好奇,卻又懶怠親自查探,便遣周憑轼去一探究竟。

周憑轼走後,他一面窩在北辰殿圈椅裏捋順小克的毛,一面思量如何離了這炙手可熱的尚書令之職,獲得與上個世界那般無官無爵的地位。

內侍監趙祺倏然輕叩門扉,低聲請見。

衛寒閱允其入內,便見他手執一片絲帛恭敬道:“令君,這是在廢帝寝宮書案上發現的,請令君過目。”

衛寒閱接過,便見上頭數列疾風狂草。

“餘身死後自請不入帝陵,擇一山明水秀處薄葬即可。”

“請镌此紋于餘墓碑之上,其餘生平種種,但望隐去。”

“此紋之主,吾甚愛之,謹再拜。”

絲帛右下角,那狂放的筆觸似陡然溫柔下來,細細勾勒了一只圓圓的、胖嘟嘟的小白薯。

衛寒閱默了默,趙祺躬身斟酌道:“您看……”

魏風飏屍骨已被收殓,目下正停靈于壽福宮,無一人吊唁,唯有大夏餘下的數位尚未成人的皇子為之守靈,這些少年人皆與魏風飏親緣淡薄,是以并不盡心。

衛寒閱将視線自那小白薯上移開,淡淡道:“逝者為大,一律照做罷。”

——

周憑轼歸來後臉色黑如鍋底,衛寒閱不明就裏道:“怎麽了?”

周憑轼深呼吸良久,方面帶愠色道:“他委實恬不知恥。”

衛寒閱:“……”

自打衛辘轳将周憑轼扔進野狼群後,二人這梁子便結大了,周憑轼逃出生天後不知往何處去尋衛寒閱——畢竟他無從得知行軍路線,便只得直接前往中州,假意投入錢弼忠麾下,靜待衛寒閱的到來。

他于人情世故并不很通,僞裝投誠已是極限,旁的曲意逢迎便做不來,是以三年下來還是個小千夫長,未能取得錢弼忠的信任,否則錢弼忠也難活到脅迫衛寒閱的那日。

衛寒閱見他如鋸嘴葫蘆一般不肯再言,愈發被吊足胃口,決意明日親自前往,看看衛辘轳究竟如何故弄玄虛。

午時日頭暖融融的,衛寒閱裹着雀金裘便不覺寒冷,穆隐深聽聞他要往粥棚去,生怕人多眼雜的有個好歹,當下便也随了來。

二人并不上前驚動百姓,只遙遙瞧着。

恰好有一老妪顫巍巍行至衛辘轳身前,男人給她盛了滿滿一碗,老妪未及道謝,便聽衛辘轳發問道:“阿婆可知我姓甚名誰?”

老妪一頭霧水地望向他:“……”

衛辘轳便豪邁一笑道:“我姓衛,衛令君的衛,名辘轳,沿的是令君故劍之名。”

他又補充道:“令君親自為我取的。”

老妪掃視他幾眼,直白道:“我聽聞衛令君是位神仙樣的人物,最是風雅秀逸,你這粗犷做派……也能同他相熟?”

衛辘轳忙道:“是我心慕令君,他不過好心賜名罷了……只是我仍是獨一份的。”

倒很沾沾自喜。

接下來但凡在他跟前的,除卻年輕男女外,老幼皆要受他這一番講解。

幸而粥棚數目甚多,并無長龍可排,否則以他這羅唣程度只怕要被百姓群起而攻之。

“小娃娃,你可知我姓甚名誰?”

“老伯……你可知……”

衛寒閱:“……”

穆隐深:“……”

——

“阿閱,阿閱……”

衛寒閱上一刻仍在去歲冬看衛辘轳貧嘴,下一刻迷迷糊糊睜眼,卻已是囹圄之中。

衛辘轳輕撫他微微汗濕的鬓發,面帶憂色道:“我見你睡得不安穩,是否有哪裏不适?要不、要不咱們還是回國公府罷!”

一夢七載風雲變幻,自然無法安穩。

他搖搖頭問道:“穆隐深人呢?”

欄外守了一宿的穆隐深聞言忙答道:“我在呢。”

“你進來,”衛寒閱又轉向衛辘轳,道,“餓,去為我熬一碗菱粉栗子粥,要稠稠的。”

穆隐深掀簾而入,見衛寒閱面色委實算不得好,連忙道:“我去傳太醫。”

衛寒閱阻止道:“我無事,只是乍然換了地方,尚未适應罷了。”

他望向穆隐深道:“你去北辰殿取張空聖旨來,蓋上玉玺。”

——

依穆隐深的腳程,大理寺與北辰殿間往返一趟無論如何也不該花上兩個時辰,衛寒閱便問其故,孰料穆隐深聞言頗是無可奈何地太息一聲。

“你還問呢,自然是拜你衛令君所賜。”

衛寒閱益發不解,穆隐深一壁拿楊柳枝蘸了藥為他揩齒,一面解釋道:“百官都跪在立身門外為你請命,國子監的三百監生緊随其後,求我念在你既有功勞又有苦勞的份上從輕發落呢。”

衛寒閱:“……”

他含着藥粉口齒不清道:“百官便罷,我不過去國子監授了一堂課,他們跑來湊什麽熱鬧?”

穆隐深心道一堂課還不夠麽,自己可是一眼便栽了。

服侍他盥洗畢,穆隐深将明黃绫錦遞給他,衛寒閱筆走龍蛇,一氣呵成。

“谕衛寒閱:歷覽史書,悖逆不法實非罕見,然如汝之明火執仗,暴戾恣睢,曾有其人乎?朕建極綏猷,陟罰臧否,不宜異同。倘如汝之惡行昭昭,而朕異法偏私,何以顯彰法度,塞閉悠悠之口?縱許汝茍全性命,豈無腆見天地君親師之心乎?念汝曾功在社稷,且免絞斬之苦,黜官削爵,押送大理寺,賜自裁于廣隆元年秋,欽此。”

書罷,衛寒閱将聖旨一卷:“手谕已下,三法司卷宗你記得補。”

穆隐深面色慘淡、布滿陰霾,他一把将聖旨奪過,又如同接了燙手山芋一般立即丢開,無所适從地與衛寒閱對視。

衛寒閱下巴向那卷孤零零倒在地上的聖旨揚了揚,命令道:“拾起來。”

穆隐深繃着臉将聖旨拾起。

“弄幹淨。”

穆隐深拍了拍上頭沾上的浮塵。

“放下。”

穆隐深抿緊唇,死死攥住白玉軸。

衛寒閱驀然垂首掩唇咳了兩聲,他身形委實單薄,咳嗽時便如同斜風細雨下枝頭一朵瑟瑟的海棠,穆隐深趕忙奔上前,笨拙地輕撫他瘦削的脊背。

衛寒閱倚在穆隐深肩頭,輕聲道:“難受,我靠一會。”

作者有話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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