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水做的質子(10)
“阿閱希望我是誰?”
延陵铮面上浮出一絲怪異的笑道:“阿閱希望我是誰?”
衛寒閱憶及秦驅疾那手醫術, 試探問道:“岑淮酬?”
延陵铮目光閃了閃道:“原來阿閱想見的是他。”
衛寒閱:“……”
他瞥了眼那道疤,問道:“猃猲?”
他特特選了親昵的稱呼,可眼前人聞言卻神情莫測,随即默不作聲地再度抱住他道:“無礙的……阿閱想讓我是誰, 我便是誰, 阿閱想見誰都可以……”
衛寒閱覺得這人大抵真有些瘋魔了, 便換了個問法道:“延陵啓呢?皇後呢?還有阿耶……”
延陵铮埋在他頸窩裏解瘾一般又嗅又拱道:“延陵啓死了,皇後走了,堯皇服了添入飛霙鹿血的藥丸,現下好好的。”
“那你是否有……”
“有的, 我都聽阿閱的,”延陵铮聲音輕得恍如夢呓道,“放權與堯,兩國互市, 目下燕國早已名存實亡……”
并未偏離衛寒閱最初的盤算。
衛寒閱略略放心, 又思忖着延陵铮怎麽就瘋成如此情形了……是自己昏迷太久所致?
延陵铮小心翼翼地探出舌尖輕舐衛寒閱耳後那塊比嬰兒肌膚還香嫩的軟肉,衛寒閱渾身一栗, 觀察了下所處位置轉移話題道:“孤還在居胥嗎?阿耶可曉得孤遇險了?他一個老頭子……”
“還在居胥,堯皇聽聞你出事自然坐不住, 我與他說……你只是昏睡, 且堯燕遠隔千裏,若他一把年紀跋山涉水而來, 你醒後必定自責, 又承諾每月修書一封詳述你的情況, 這才勸住他。”
衛寒閱察覺他鐵鉗似的雙臂越圈越緊, 勒得他有些透不過氣道:“你輕一點, 抱得孤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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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陵铮慌忙無措地松了力道:“是我不好……我太疼了, 沒控制好……我會盡快結束這場夢……”
衛寒閱忍無可忍,一掌掴在他面上道:“夢你個頭!孤醒了!”
延陵铮被他一掴又一罵,如同咬壞了飼主家床帳遭到斥責、又被賞了根肉骨頭的家犬一般,近乎受寵若驚道:“當真?”
衛寒閱懶得理他,兀自掀開錦衾想出去透透氣,又被延陵铮驚慌失措地攬住道:“阿閱別走……別丢下我。”
“孤想下床走走。”
延陵铮忙道:“我陪你。”
他将衛寒閱連人帶被子橫抱起來,被裹成蠶寶寶的太子殿下面無表情道:“你人瘋了,耳朵也壞了嗎?孤說的是「走、走」。”
“會累……”延陵铮小聲勸道,“阿閱要去何處,我都抱着便是了。”
衛寒閱躊躇少頃道:“孤問你,靳元題、盛獨違、延陵鈞這些人都哪兒去了?”
延陵铮垂着腦袋吻他,顯然是要逃避問話,衛寒閱立即豎起一指抵住男人雙唇,似笑非笑道:“回答。”
延陵铮見無法蒙混過關,思量時眼神卻漸漸紛亂,顯然陷入了茫然之中,答案亦是語無倫次道:“我也不曉得……他們分明都消失了,可有時又并非如此,我能聽見他們說話,在我腦海裏……”
衛寒閱:“……”
假如大燕能有精神科,延陵铮應當去接受一下治療了。
或者,這個世界的秩序是否已然混亂?延陵铮原本便是一身兩魂,如今可好,幾副肉丨身的特征都融合了,更不知多少人格擠在他體內。
自己方才提到岑淮酬,延陵铮的反應顯然并非聽到了陌生的姓名。
會是異常地強行填塞嗎?又難道……他們本便是同一個人?
——
衛寒閱默了默問道:“盛獨違的……孩子,還在嗎?”
男人面色一黯,抱着他坐回榻上,臉龐貼着他細弱嶙峋的肩頭,失魂落魄道:“沒有了,阿閱給我的孩子……七年前你出了事,孩子便沒了……阿閱我好痛……”
“我殺了張祿奇,殺了延陵啓,殺了好多好多人,我只有一個人,可是無人攔得住我……我、我命人将延陵扉寸磔,再不會有人傷害你,欺負你……可是你一直睡着不肯醒……”
“我想你想得發瘋,我抱你、親你、舔你……你不理我……我活不下去,又舍不得你……”
“我不曉得他們什麽時候不見的,只覺得頭好痛,好多聲音,有人的,還有不像人的……”
他胡言亂語颠三倒四,顯然已陷入蕪雜混亂的回憶之中,衛寒閱沉默着稍稍卷起他的衣袂。
只一瞥便撤了手。
針孔、疤痕、尚未結痂的新傷、色澤偏暗的舊傷……
他有些悵惘——乍然的遇害、七年的沉眠,當真足以令這個世界的任務對象變成這副模樣嗎?
那假使不是七年,而是十七年、二十七年呢?假使他直接死在那場蓄謀已久的刺殺裏呢?
他不明白人何以會有如此重逾山海的深情,這些人于他而言不過是在延續生命的過程中聊以自娛的工具,無數真心是他為達成目的而任意采撷踐踏的物件……他在風月場上如魚得水,卻從未視情愛為必需品。
只是有人送上門來,求他接受他們的愛,他沒有理由拒絕。
但既然他從未強人所難,他們便無立場強求他的回應。
可衛寒閱并非全無恻隐之心,他曉得延陵铮一直呼痛并非矯揉造作,倘使接觸會令對方疼痛難忍……
“你若疼得受不了,不若我們分開住……”
延陵铮霍然止住話頭,目光灼灼地望着他,旋即急道:“我不痛了,阿閱,我不會痛……你莫有負擔,莫同我分開……”
衛寒閱沉默不語,延陵铮越發無所适從道:“你又想丢下我了……是不是?我總是被你丢下,你說走便走,說……便……”
他說不出那個字,箍着衛寒閱又舔又吮,将那片軟和柔膩的修長頸項蹭得濕紅一片,卑微道:“你說過我是你的小狗……你扔掉我,我活不成……”
衛寒閱嘆息一聲,驀然将掌心擱在延陵铮發頂。
對方顯然一僵,話音戛然而止。
衛寒閱輕聲道:“噓。”
延陵铮立時點頭如搗蒜,抱着失而複得的寶貝大氣都不敢出。
衛寒閱搓了搓他的狗頭道:“去,給我拿面銅鏡來。”
說來也巧,延陵铮取來的雙鸾瑞獸菱花鏡,同曾經穆隐深拿來給他照頭頂上小花的那面極為相似,衛寒閱似笑非笑乜延陵铮一眼,瞧得男人面龐發紅,方望向鏡中的自己。
鏡中人瞧着委實不似二十五歲,衛寒閱并非未曾見過自己二十多歲的容顏。
畢竟上個世界他已活到二十四歲,而他此刻的長相遠比彼時稚嫩許多——似是停滞在了十八歲的少年模樣。
他将菱花鏡遞給延陵铮,掩唇打了個呵欠,延陵铮登即道:“可是乏了?”
衛寒閱點點頭,延陵铮便扶着他躺好,衛寒閱剛阖了眼,便被跟着躺進來的延陵铮團入了懷裏。
他身上涼,延陵铮卻天生火爐一般,衛寒閱被烘得暖和和的,不由又往裏鑽了鑽,咕哝道:“冷。”
延陵铮眼中柔情幾乎融成兩泓溫泉水,将衛寒閱團得牢牢的,可衛寒閱這樣乖巧安眠的形容又令他生出惶惑。
他不禁懷疑——衛寒閱是否當真蘇醒了?方才的傾訴衷腸,會否又是一夢黃粱?
延陵铮輕輕地吻住衛寒閱的唇瓣,既想确認他是否回來了,又生怕驚醒他。
可是衛寒閱的唇實在很軟,延陵铮黏上去便舍不得離開,偷偷地、品嘗一塊又甜又彈的小木樨糕一般,伸出舌尖沿着唇線癡迷地舔。
他吸納了穆隐深的身軀與靈魂,自然也染上了穆隐深的瘾症。
他何止是想吻衛寒閱的唇舌,更想吻過對方春山岩脊般的骨骼,華池無數涓涓細流,悉入喉間。
他起初還忐忑不安,可親得狠了便難免沉醉。
延陵铮心跳如擂鼓,又幾乎要落淚。
是真的回來了嗎?你是真的回來了嗎?
衛寒閱微眯着雙目望向他,打盹的貓兒一般,又含着些揶揄。
太子殿下難以對延陵铮七年無望的苦等感同身受,也并未察覺他在哽咽,只當他第一回 同人親吻沒定力,禁不住促狹道:“天色尚早,陛下親人時可小聲些……唔!”
——
正是楊柳含煙、雜花生樹的暮春,縱使居胥不及東都那般花木蔥茏,卻也別有一番「無邊綠翠憑羊牧」的情致。
衛寒閱尚未賞過北燕的春光便陷入了長久的昏迷,目下正在春将盡時,自然想外出踏青玩耍。
因而這日過午便興致盎然地支使延陵铮去給他翻箱倒櫃尋裙衫褙子。
延陵铮初時不解其意,只知老實聽吩咐,伺候衛寒閱穿衣梳洗罷,見他細致愛惜地撫平衣袂,仿若一只梳理羽毛的小芙蓉鳥,簡直被可愛得心都化了,不禁想湊上去一親芳澤。
衛寒閱即刻便鄭重其事地抵住他的臉,語氣堅決道:“今天不來!”
言罷他起身向外去,延陵铮趕忙跟上,正當衛寒閱下一瞬便要邁過門檻時,延陵铮卻一閃身攔在他身前。
衛寒閱:“?”
他試探着向左邁了步,延陵铮也随之邁步,他又朝右,延陵铮也一樣。
衛寒閱擡眼問道:“你不許我出去?”
延陵铮頭搖得撥浪鼓似地道:“沒有。”
衛寒閱斂了神色道:“跪下。”
他眉眼輪廓生得柔和清潤,不虞之時也不駭人,偏偏對延陵铮極具威懾力,男人聞言立刻屈膝跪下,又一語不發地捏住他裙裾。
衛寒閱俯視他,并不開口,空氣在二人的僵持中漸漸凝固,延陵铮指尖緊了緊,終是禁不住喃喃哀求道:“外頭兇險……在穹廬裏不好嗎?”
衛寒閱一寸一寸抽出自己的裙裾道:“你曉得的,你攔不住我。”
延陵铮急急地伸手挽留,可衛寒閱整個人卻在轉瞬間消失了。
延陵铮失神地跪在原處,雙手仍保持着緊攥裙裾的姿勢,而掌心已空空如也。
作者有話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