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水做的質子(9)
“你……是誰?”
衛寒閱不見了。
白日裏縱馬一騎絕塵, 可秦靳二人再如何打馬急追,竟再無衛寒閱蹤跡。
直至密林盡頭,也不見他與「黑潭龍」。
天色漸暗,靳元題早已放出信號, 聞訊趕來的堯國護衛連同賽完的燕國衆人皆入林搜尋, 可事實便是這一片密林已幾乎被掘地三尺, 而衛寒閱……不知去向。
——
卻說衛寒閱追飛霙鹿至不知何處冒出來的淺溪邊,只見水面波光粼粼,岸上綠草如茵、落英缤紛,而如電疾奔的飛霙鹿竟老老實實停于溪岸, 殷紅的眼似通人性般凝着衛寒閱。
衛寒閱輕手輕腳下馬,向它挪過去。
佩劍将飛霙鹿的前腿劃開一道半寸長的淺口, 衛寒閱将襟內小瓷瓶裏的藥丸倒掉,盛了它的血液。
正如傳聞所道, 甫一取完那創口便自動愈合了, 全然瞧不出方才的輕傷。
“你救我阿耶,我卻無以為報,”衛寒閱捏着瓷瓶輕聲道,“若你真有通靈之能, 便來尋我清算罷, 切勿累及我的家人。”
飛霙鹿只是目光柔和沉靜地注視他,而後呷了口溪水, 吐在衛寒閱沾了點血跡的指尖處。
那髒污瞬間便消弭了, 且衛寒閱察覺自指尖處有一股暖流湧入五髒, 比最負盛名的湯泉還令人舒适百倍。
他正待道謝, 飛霙鹿便倏地吻了下他掌心, 眼前天旋地轉, 清溪與神鹿遽然消失,衛寒閱見四面古木參天、落葉蕭蕭,便知方才大抵是幻境,除了掌心瓷瓶外,幾乎以為得遇神獸亦是南柯一夢。
他循着記憶朝來路折返,他方向感雖極差,可依照「黑潭龍」的豐富經驗,走出密林應無需一個時辰,可……
第五次路過同一棵朱蠟桦時,夜色已悄然降臨,衛寒閱察覺「黑潭龍」已開始煩躁地打響鼻,心知此地古怪,或許入了誰的陣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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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劍出鞘,衛寒閱暗自戒備。
倘若召喚小克将自己瞬移,「黑潭龍」便得被留在此處,他并不願見被抛下的馬兒罹難,便想着靠自己闖一闖。
他略通奇門遁甲之術,察覺此陣複雜,測算生門約摸需一炷香時間……可顯然布陣之人并未打算容他喘丨息太久。
暴雨似的冷箭與毒針如精鋼攢成的野灌木,荊棘遍生,橫斜四炸,自八方尖聲嘯叫着、熱刀割蠟般劈開空氣向他釘來!
——
衛寒閱劍花如瀑,一輪攻勢毫不費力地被他悉數削平,可未幾冷箭又至,衛寒閱心知敵在暗他在明,再好的體力也經不住這樣虛耗——況且他本便比常人孱弱些,若無方才飛霙鹿那一口水,只怕早已力竭淪為俎上魚肉。
他一面愈發勉強地護住自己與胯下駿馬,一面腦內電轉尋覓生門,正差最後一步,周圍空氣霍然一撕,一支較方才所有箭矢都更長更粗、尖端烏黑淬毒的閻羅丨箭直逼他心口!
衛寒閱眸光一凜,一把軟腰在馬上彎折成不可思議的弧度,如同一匹柔韌無骨的雪練,幾乎必殺的閻羅丨箭堪堪擦過他下巴。
本該「咄」一聲釘至他身後赤蠟桦上,可身後驟然有一支一模一樣、唯有箭羽呈竹青色且箭尖無毒的重箭反向釘來,将這一支正正劈成兩半後攻勢不減,流光彗尾一般沖向衛寒閱正前方數丈開外!
「哧」一聲幾不可聞,中箭之人自然沒有衛寒閱那般絕世的柔韌度,箭身入肉後四周虛空如水波一蕩,殺陣已破。
衛寒閱彈起身,便見那人一席儒生長衫,年過不惑卻如三十許人……
索濟民。
昔日那難以捕捉的怪異感終于被衛寒閱捏在掌心,他握住劍柄問道:“我該稱閣下為索侍中……還是……已故的燕帝陛下?”
偏偏如此之巧,索濟民十三年前叛國,延陵扉十三年前駕崩……死去的根本不是大燕皇帝,而是被貶為縣令的索濟民!
延陵啓會懷疑任何一個燕國人殼裏換了芯,卻不會懷疑觊觎自己妻子、為之叛國、随時可能反水的索濟民,便是自己金蟬脫殼的兄長。
因為疑點太多,延陵扉絕不會選擇這樣一個引人注目的身份……可燈下黑燈下黑,他偏偏成了索濟民。
而他計殺衛寒閱……一旦成功,堯燕會立刻開戰,他與沈詩鬓自可趁亂離開,而不必靠沈詩鬓與衛寒閱等待不知何時到來的機會,再合謀殺掉延陵啓。
男人捂着血液噴濺的傷口狼狽一笑道:“成王敗寇,只求殿下瞞住她。”
衛寒閱一哂道:“陛下從一開始便錯了,以堯燕烽火連天、百姓流離失所換來的自由,娘娘不會接受。”
延陵扉咳出濃血道:“我顧不得那許多。”
他身體緩緩伏地,擡眼望向衛寒閱身後,用盡最後的力氣道:“索濟民意欲将燕軍機密透露給故國少主,被左屠耆目睹後立斃當場……左屠耆以為如何?”
衛寒閱徐徐轉身,望向戴着玄冥面具、緊握半月紋柘木重弓的男人,對方似乎仍處于心神恍惚中,腕骨顫得連帶彎弓都在輕晃。
秦驅疾……左屠耆?
衛寒閱細想他于夜間碰見延陵铮的時刻……的确從未有過。
聯系被他撞見過的、二人相類的、莫名的隐痛,以及未能細看的異常手臂……衛寒閱下馬,疾步如飛行至秦驅疾跟前,一把摘下了他的面具。
熟悉的少年面孔登時無所遮蔽。
“你……”
衛寒閱驚疑不定,甚至覺得這張臉……或許也不是眼前人真正的面孔。
“你究竟……”
衛寒閱忽覺唇舌一麻,源自頸後傳來的一股萬蟻齧噬的痛感,他若有所覺,伸手一探,在啞門穴處觸到了一根細如發絲的、不知何時釘入的暗器針。
意識逐漸削薄,琥珀色瞳仁中映出延陵铮勃然變色的模樣,衛寒閱唇瓣翕動了下,在無力地沉入昏黑前,只來得及将袖中小瓷瓶塞入延陵铮掌中。
“阿耶……飛霙鹿……”
——
溫熱水液順着唇舌滑入喉間,潤得腸胃煩渴盡消,衛寒閱默默品了品,是自打入了燕國便未曾嘗過的紫蘇熟水。
他眼簾沉得很,艱難地動了動,便對上了一雙古井深淵般的墨瞳。
衛寒閱想撐着身子坐起來,可乏得使不上勁,延陵铮仿佛頓了頓,雙臂一伸将人攙了起來,又在他後腰墊了只六答暈錦軟枕。
衛寒閱端量了下眼前人,便有些心中打鼓:他昏迷前延陵铮還是個尚未熟透的少年,怎麽目下瞧着滄桑了許多?這少說竟有二十二三了。
“你……”
延陵铮倏然将人擁入懷中,力道卻是輕的,仿佛衛寒閱是一只薄胎白釉美人觚,不慎便會碰壞碰碎了。
“我又做夢了……”延陵铮聲音啞得仿似被砂紙打磨過道,“阿閱,我又睡着了……我不該睡的,還要照顧你……”
衛寒閱聽他聲音飄忽,怪異得很,忙召出小克。
【延陵铮怎麽了?精神狀态好像不太穩定。】
【喵閱崽,你昏迷的時候我也被迫休眠了,不曉得發生了什麽……】
衛寒閱:“……”
他斟酌道:“今年是乾安幾年?”
“乾安?”延陵铮重複一遍,否認道,“已是閱歸七年了啊。”
衛寒閱一時無法判斷是延陵啓改了年號,還是新君登基了,可無論真相如何,都意味着他已昏迷至少七年的事實。
“呃……”那他目下豈非少說二十五歲?倘或進度條已滿,小克自然會收到信號,帶他前往下個世界;可倘或未滿,那他應當已經入土為安了……
現在活得好好的,卻又未曾脫離,算怎麽回事?
當年延陵扉既存了必殺之心,那枚毒針上塗的決計不會是什麽尋常毒藥,又是頸後啞門穴那般要緊之處,最合理的可能是他毒發身亡,而非人事不省七年後又奇跡般地恢複了意識。
衛寒閱心念一動,感受了一下自己呼吸與心跳尚在,這才否定了腦內人鬼情未了的想象。
他正欲向延陵铮一問究竟,便陡然察覺頸側濕濕熱熱的,延陵铮竟抱着他落下淚來。
如若這梨花帶雨的是位小娘子,衛寒閱或許會心生恻隐,可延陵铮堂堂八尺男兒不打招呼便開始哭,衛寒閱唯有無動于衷地将他搡開。
延陵铮心知他愛潔,忙扯了絹帕為他擦拭衣領道:“抱歉阿閱,我只是有些疼……我得醒了……該給你喂藥了……”
衛寒閱眼皮一跳道:“你既已覺得痛,為何還會以為自己在夢中?”
延陵铮喃喃道:“一直是很痛的……夢中也是痛的。”
衛寒閱念及他喚自己「阿閱」,頗有些雲裏霧裏:夜間出現的秦驅疾大抵是舊人,稱他「阿閱」也屬正常,然白日裏的延陵铮素來稱他為「太子」,二人雖共用一個身體,記憶卻不相通,延陵铮顯然并不識得他。
此刻外頭天光大亮,延陵铮何以稱自己「阿閱」?
衛寒閱颦着眉,再度細察延陵铮的面容,發覺他眉峰處有一道熟悉的、窄小的斷口……這本不該出現在延陵铮面上,他又抓過對方手掌,果然見到了陳年的疤與那枚象牙隼頭扳指。
可除此之外那張臉分明是延陵铮,衛寒閱難以置信地望向男人道:“你……是誰?”
作者有話說: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解釋一下人物關系:秦驅疾是穆隐深,以魂魄的形式進入延陵铮的身體裏。
但他只能晚上出現,他不能被人發現他是延陵铮,所以一直戴着面具,延陵铮本人是沒有和閱崽有關的記憶的。
但他畢竟是切片之一,因此和閱崽對視的時候會有虎軀一震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