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7.
謝凝回到出租屋,對着鏡子,用鑷子将子彈取出來,傷口血肉模糊,她沒有麻醉藥,疼得咬牙切齒、渾身發抖。
處理完傷口,天已經亮了,她躺在地板上,累得精疲力竭。
電話鈴聲響起,謝凝看了一眼,是江清流的號,她摁下靜音鍵。
她不想在這個時候接無關的人的電話。
想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她就算死也無法安心,她必須告訴蘇晚什麽,或者将那本書《榕城》送到蘇晚手裏,讓她明白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避免她走向極端。
再說了,即便是書中預言的事情,就一定會發生嗎?
如果她今天将自己鎖在屋裏不出門,她又怎麽可能在路上被卡車撞死?
總有破局的辦法的,如果現在辦不到,那肯定是因為她還沒想到更好的辦法。
謝凝想去找蘇晚,但如果她現在出門,很大概率會被卡車撞死。
蘇晚換過號,她只能通過認識的人試圖聯系她,謝凝發了幾條簡訊,要麽被拒絕了,要麽被無視了——
“謝凝你也太喪心病狂了,都過去那麽久了還想糾纏蘇晚?!”
“不可能讓你知道蘇晚的聯系方式,你這種變态找她肯定沒好事!”
“抱歉哦,恕我無法透漏。”
“……”
也對,在這些人眼裏,謝凝的形象爛透了。
幾年前她因為一樁見義勇為的事上了新聞,采訪時,她在記者面前對前妻蘇晚大談特談,引得輿論集體同情謝凝,甚至有不明事的網友跑去騷擾蘇晚,要求她和謝凝複合,還有很多人罵向教授為老不尊,毀壞向老聲譽,對蘇晚和向家的生活造成惡劣影響。
這讓她的賬本上又多了一筆欠蘇晚的債,從此人們對謝凝的印象,只剩下死纏爛打、臭不要臉了。
事實上,謝凝平日裏對蘇晚閉口不談,采訪的那次,她仿佛被人奪舍了一樣,說一些中傷蘇晚的話,那想必也是書中劇情要求。
謝凝抱着試一試的态度,給聯系人“向一海”發了簡訊:“向教授,能幫我聯系上蘇晚嗎?我有緊急的事想和她說。”
發完,謝凝覺得自己在病急亂投醫,向一海怎麽可能幫這個忙呢?
她十分懊惱,但幾分鐘之後,向一海回複:“我試試。”
謝凝如坐針氈,她不知道向一海的“試試”到底是什麽意思,她現在已經迫不及待想出門了。
如果書中的劇情是一定會發生的,那她現在即便只是出門買個便當,也有可能會被卡車撞死,她必須慎重一些!
她給向一海打電話,但根本沒人接聽,她站起來,在屋子裏來回走動,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想想怎麽說服蘇晚,她拿起掃帚掃地,還做了一份三明治,可無論她做什麽,到頭來她腦海裏只剩下一個單純的欲望——
她要出門!
她想離開這間屋子,走到大馬路上去,她一刻都不想停留!
她被自己的念頭折磨得快要瘋了,她開始四處找繩子,想辦法困住自己,可一個不留神,她發現自己已經站在玄關口,手握在門把手上!
她能預感到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那一刻她就像被訂書機釘在紙面上的小人一樣,無力而彷徨。
“篤篤。”清脆的敲門聲将謝凝從噩夢裏驚醒,她冷不防地抽了口氣,迅速拉開了門,接着,她整個人就像被電流擊中一樣,僵在原地。
門外,站着一個意想不到的人。
她一手持着傘,另一只手提着什麽,墨鏡遮臉,長發梳成三七分,在後面挽了個低發髻,唇上塗了薄薄的豆沙色,雙唇動了動,說了句什麽。
謝凝目光緊緊貼在她身上,銳利的眼神變得柔和,她仿佛沙漠裏的旅者渴了三天三夜之後,在自己的背包裏發現了一瓶未被找到的水——
忽然釋懷起來。
刺目的陽光照在門前,她卻站在黑暗裏,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這個女人身上,一瞬間忘了所有的事。
“晚晚。”
謝凝念出她的名字。
蘇晚摘下墨鏡,好整以暇地端詳她,目光從她臉龐上掃過,定在她肩上片刻,又從容地将她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許久都不說話。
謝凝站在陰暗的出租屋裏,上身只穿了一件露腰背心,下身牛仔長褲,右肩和胳膊纏了紗布,血滲出來,紗布染成了紅色,她手臂上、衣服上都有塊狀的血漬,身上還有隐隐的汗味,半長的頭發胡亂紮着,額上濕成一簇的劉海垂下來,擋着那雙銳利的眉眼,眼皮下皮膚浮腫,臉上也有髒兮兮的汗痕。
她像蘇晚平時遇到會避開的髒兮兮流浪漢,但又與那些流浪漢們全然不同,蘇晚并不排斥這樣的謝凝,她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也沒嫌棄地皺眉,她只是冷淡地看着謝凝,疏離而冷靜。
謝凝年齡大了,皮膚松弛了,但身材還沒走樣,她腰細胯寬,穿牛仔褲非常好看,腹部還有肌肉輪廓,胳膊上的肌肉纖細又飽滿,曾經蘇晚喜歡這樣挨個地欣賞她身上的特點,就連她身上的汗味,蘇晚也說過,那是“溫暖的味道。”
她不像蘇晚那樣精心保養自己,她不搽護膚品,還經常打架受傷,但從來沒有像昨晚那樣,拿着槍沖到包廂裏,然後滿身帶血地離開。
蘇晚擡眸看她,吐出幾個字,“謝凝,你瘋了?”
謝凝垂着眼睑,唇角勾了下,露出她那标志性的放浪不羁的笑容,“親愛的,你來這裏就是為了罵我?”
蘇晚彎彎的眉毛微微蹙了下,她脊背筆挺,吐詞清晰,“謝凝,你把從向濤那搶的表,還回來,我看到你挂網上了。”
謝凝想起來這事,恍然道:“哦,還有這個事……”
蘇晚站在門口,見謝凝站着不動,她欲言又止。
謝凝帶笑看她,注意到她手上提着一個像蛋糕一樣的東西,謝凝挑眉,示意了一個眼神,“進來嗎?我掃過地了。”
蘇晚掃她一眼,冷淡道:“我等你拿表。”
這種天氣,外面熱得要死,謝凝把舊空調開到最低,屋裏也只能勉強維持三十幾度,她在屋裏緩慢地摸索了一會,回頭跟蘇晚喊,“進屋吧,我忘記表放哪了,等我找一會!”
蘇晚依然站在門口,不動聲色地看着她。
出租屋只有三十多個平方,玄關處是廚房和冰箱,客廳只放了一張毯子,連張椅子都沒有,再往裏走兩步靠窗放着謝凝的床,床上只有一張涼席和枕頭,窗口挂着兩件衣服,看起來是謝凝常穿的,除了廁所和老頭的房間,屋裏所有東西都能被一眼看光。
難以想象,謝凝竟然在這間破屋子裏住了七八年?從三十出頭的年紀,熬成現在的中年女人,在最應該享受生活的階段,她的人生都浪費在賺錢還債、以及贍養一個卑鄙的老頭身上?
而最糟糕的是,她至今可能都不相信,那個被她稱為“父親”的男人,究竟有多卑鄙?
看着謝凝慢吞吞的動作,看她在屋裏刻意翻而不找,蘇晚心頭憋了一股氣,她擡高音量,“謝凝,你在搞笑嗎?”
謝凝回頭看她,沒臉沒皮地笑,她說:“晚晚,你特意來找我,應該不止是為了那只表吧?”
蘇晚擡了下眼皮,有些服氣了。
昨天晚上發生了那麽嚴重的事,謝凝卻跟個沒事人一樣,不挂在心上,還一副繼續跟她閑聊的模樣?
蘇晚進屋,将直杆傘靠在門口玄關處,手裏提的盒子也放在旁邊,接着走進屋,她踩着高跟鞋小心地避開開裂的木地板,在小屋裏看了一圈,最後在謝凝的床上坐下來。
能和她待在一個屋子裏,單獨說些話,謝凝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她翻開冰箱,慢吞吞地問:“有啤酒和汽水,你要喝哪個?”
蘇晚:“我不喝。”
“芬達行嗎?”謝凝自顧自道,“我記得你喜歡這個。”
“謝凝,”蘇晚看着她,溫潤的目光如玉般清透,她字字清楚地問,“你昨晚到底打算做什麽?”
謝凝拿着一罐芬達,垂眸看着蘇晚,眼神柔和。
光是這麽看着蘇晚,她便覺得心曠神怡,她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一點也不虧。
蘇晚坐在床邊,雙膝并攏側傾,旗袍蓋着膝蓋,開叉的裙尾露出一點绮麗風光,而謝凝最是清楚,靠近臀部的大腿肉撫摸起來有多舒服,她的目光在蘇晚身上肆意地游蕩,停在她瘦削的腳踝上,那裏纏着銀色高跟鞋鞋帶,優雅而可愛,簡直好看極了。
“謝、凝,”蘇晚重複着她的名字,擡起下巴看她,連生氣的樣子都是這樣迷人,她說,“回答我的問題。”
“昨晚啊,我當然是……想殺掉蘇星珩啊,”謝凝一口氣喝掉半罐飲料,她抿了下嘴唇,笑着說,“你在現場,你都看到了,對吧?”
蘇晚微微皺眉,“雇主是誰?”
“雇主?”謝凝有些驚訝,“親愛的,你怎麽會這樣認為?你覺得我會為了錢,去殺……你的親哥哥?”
蘇晚:“我覺得你不會,所以我來問你。”
“嗯,”謝凝淡笑,“你還是了解我的,我也不是那種為了賺錢什麽都會做的人,我殺蘇星珩,只是因為我讨厭他,我看不慣他過得好,我想拉一個人下地獄,沒有人比蘇星珩更合适,只要能把他拉下地獄,我這輩子也就不虧了,你明白嗎?像我們這種垃圾人,就是看不慣別人過得好,想把一切都拖下水。”
蘇晚沉着臉,片刻後道:“謝凝,你不是這種人。”
謝凝喉間酸澀,看着眼前的蘇晚,淚珠就要滾落下來,她喝掉汽水,頓了頓,才說:“你前天還說,我是人渣。”
蘇晚眼神微動,看她一眼,不知說什麽是好。
謝凝有些好笑,她才不為那句“人渣”而生氣,她說話的方式更像是在撒嬌,想聽蘇晚一句哄慰的話罷了。
蘇晚什麽都沒說,謝凝也不再油腔滑調了,撒嬌任性的人,最怕對方不當一回事了。
她這樣算什麽呢?
欠了蘇晚那麽多,她能平和地坐在這裏聽她說話,已經是恩賜了。
真想和她多待一會。
謝凝給她拿了汽水,蘇晚不喝,看起來一分鐘都不想在她這裏多待。
謝凝識趣地去拿表,這時候蘇晚注意到地上那本書,她開口打破沉默,“你還看書嗎?”
謝凝撿起書,随手遞給蘇晚,她說:“多看書,還是挺有用的。”
蘇晚有些莫名其妙,謝凝再三示意讓她接過書,她才勉強接過,也沒翻開,直接拿在手中。
“你專門來拿表,為此不惜跟我這種人打交道,”謝凝砸吧一下唇,柔聲道,“晚晚,向家人對你來說,很重要吧?”
蘇晚警惕起來,語調拔高,“謝凝,就你現在這副樣子,根本不可能對向家造成威脅,你昨晚殺人未遂,警察随時都會找到你,你別癡心妄想了,唔……”
說着,蘇晚猛地頓住,雙眸睜大,呼吸都屏住了,謝凝就這樣毫無征兆地傾下身來,吻住了她的唇。
她應該更警惕的,謝凝這樣的瘋子,什麽事情做不出來?!
可雙唇相觸的一瞬,蘇晚身上仿佛有電流竄過,那是她很久很久都沒體會過的滋味。
謝凝似有同感,她的動作更溫柔了些,也更大膽了些,她單手捧着蘇晚的臉,親吻得更加投入了,嘴唇相觸,呼吸交融,一切都那麽自然而然。
她聞到了信息素的味道,像是雪花落在冰焰的氣息,清淡而香雅,令她深深地着迷。
“謝凝!”蘇晚猛地推開她,一巴掌扇在謝凝臉上,她雙唇濕糯,臉頰泛紅,一雙杏仁眼裏漾着難以置信的神色。
“晚晚,”謝凝嗤地笑,她的手指指腹輕輕地劃過蘇晚的眼角,注視着她,柔柔地說,“你長細紋了。”
蘇晚還在氣頭上,她拿着謝凝的書,就差想扔謝凝臉上。
謝凝擡起那條受傷的胳膊,不講理地握住她的手腕,眼神認真,“晚晚,這個別扔,算我求你,回去翻開看一下。”
蘇晚稍稍用力,謝凝的傷口便疼得撕心裂肺,兩人對視一眼,謝凝松開蘇晚的手,蘇晚拿着那本《榕城》,起身走開。
“晚晚。”謝凝在身後叫住她。
蘇晚拿起靠牆的傘,不予理會。
“我想和你一起變老。”謝凝喃喃地說。
蘇晚帶上門,仿佛從來沒來過,只是空氣裏還留着那股清香——
她信息素的味道。
她動情了,不是嗎?
謝凝看着留在門口的盒子,抱起來放在地板中間,拆開絲帶,裏頭是一個八寸的生日蛋糕,旁邊心形賀卡寫着“生日快樂”。
謝凝想不起來她有多久沒吃生日蛋糕了,如果她剛才好好說話,蘇晚會不會願意留下來陪她吹蠟燭?
果然,人的貪心是無窮無限的啊。
她切下來一小塊蛋糕,滿足地吃掉,然後走出那道門。
車輪聲、喇叭聲、發動機的聲音,一切都變得刺耳而清晰。
作者有話說:
一周目結束了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