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摩絡诃(二)
當初混戰的最關鍵一刻,水妖何偃帶着摩絡诃的魂魄逃走,而那具讓六界聞風喪膽的海妖神真身則被壓在滄海之淵的冰川下。摩絡诃善于隐藏和化形,何偃的水妖之身得到摩絡诃的妖神之力後,也擁有了這種力量。這幾百年來,何偃一直隐藏着水妖的身份,帶着一個海妖神的魂魄在人間游蕩。
逃出生天後,何偃才知道這位海妖神早已厭倦戰争,被喚醒、驅使,也是因為海妖族的使命不可違背,所以何偃與他立下約定,今後一起隐姓埋名,不問世事。
何偃在被獻祭之前,從未離開那座關押祭品們的鐵塔,所以對世間的事一概不知,摩絡诃也好不到哪兒去,一個沉睡了幾萬年的海妖神,除了殺戮和算計什麽也不會。
何偃在客棧裏打雜,做着最簡單的砍柴洗碗打掃,摩絡诃在沒有旁人的時候也會出手幫忙,竟也得了些樂趣,有時他們還會為一些沒用的常識争辯一整天,最後誰也不理誰。到底不過是入世未深的一妖一神,在學着人類生活罷了。
至于為何選擇要到這種寒冷的地方來,摩絡诃也不想,但低溫可以更好地掩蓋何偃身上的妖氣,不易讓他被外界發現。(類似冷藏海鮮?)
第二日,雪下得很大。
依然是那張桌子,桌子下生了個炭盆,炭中跳着紅豔豔的火苗,扔進去一個花生殼,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風笙一直看着窗外,像是在看雪景,又像是在發呆。
“仙長,茶好像涼了,我幫您換一壺。”
何偃摻了一壺新茶,放在淩亂的桌面上,還不到一上午,桌上一堆碎屑——花生瓜子板栗松子的殼,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吃這麽多的。
“辛苦你了。”風笙看着那雙收拾桌上殘餘的手,皮膚已經被凍得皲裂開了。
“你的手還好嗎?”
何偃縮了縮手,“習慣了就好。”
風笙思索了一會兒,拿出一個小盒子,還有一副手套。
“這個是凍瘡藥,每天睡前塗一次。還有手套,不幹活的時候,戴上可以保暖。”
何偃搖了搖頭,沒有收下。
“生病了卻不醫治,并非常人的行為,又或者……是‘它’讓你這麽做的?”風笙倒了一杯茶,看着杯中浮起的茶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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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偃臉色一變。
“是我說錯什麽了嗎?”風笙見他這副表情,疑惑道,“若是不方便,我去同你們掌櫃的說說,讓他給你請個大夫,你這凍瘡,再拖下去,手就保不住了……”
風笙這番話,讓何偃有些拿不準。難道他真的以為是店掌櫃苛刻,不肯給自己看病?
還是在試探,摩絡诃有沒有和他在一起?
“不麻煩仙長了。”何偃感激地收起凍瘡藥和手套,又說,“仙長今晚可有空?作為回禮,我想請您吃飯。”
“好啊。”風笙爽快答應。
空無一人的後院。
何偃正在劈柴,手臂下鑽出一只濕漉漉的蛸足,他慌忙把蛸足塞了回去,低聲道:“你幹什麽!”
摩絡诃的聲音近在耳邊,“抱歉,我一看到他就容易激動。”
想當初他和風笙鬥得死去活來,從昆侖極地一直打到赤水大漠,摩絡诃也曾把他當做唯一的對手,只可惜身為神界的帝君,太容易相信別人,稍微一騙就中招,心态也不好,不過是弄死了他十萬軍隊,這人就瘋了。摩絡诃覺得自己已經足夠手下留情,不僅沒殺他,最後還放了他一馬,否則這只鹓雛早被他拖到海底,關到天荒地老。
沒意思,好不容易醒來遇到一個能與他正面抗衡的對手也被他整得精神錯亂,一點都不好玩,雖然後來風笙涅槃了,但他還是覺得少了些什麽,于是他把真身留給神界,讓何偃帶他的魂魄離開。
九百年過去,那只鹓雛再次出現,世上可沒那麽多巧合的事,一定是發現了他,要找他報仇呢。若是放在以前,他會留着風笙的命慢慢玩,但何偃是屬于他的祭品,除了他,沒有誰可以動。所以,他必須殺了這只鹓雛,永絕後患。
“今天是個好機會,只要鹓雛一死,世上就再也沒有人發現我們。”
劈柴的斧頭用力将一根木頭砍成兩截後,何偃坐在地上,掏出風笙送給他的藥,面色猶豫,“可是……我覺得他不想殺我,有誰會殺人之前給對方送凍瘡藥和手套?”
“說你傻還真傻啊,那些東西很值錢嗎?”摩絡诃譏笑道,“趁他還沒下手,先發制人才是上策。難不成……你想看着我死在他手裏?”
“當然不是!”何偃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摩絡诃保證過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并且說到做到,何偃對此毫不懷疑。
摩絡诃會想盡一切辦法除掉那些威脅,即使這種威脅有時不一定存在。
一只蛸足又探了出來,安撫似的摸了一下何偃的頭,“這事你別管,就當睡一覺,醒來之後,一切都結束了。”
……
傍晚,黃花鎮外的一處僻靜酒肆,風笙應約而來。
雪已停。
何偃邀他進屋內,桌上擺滿了各種菜肴。
“餐食簡陋,還望仙長見諒。”
“準備得很豐盛,讓你破費了。”
二人落座後,何偃給風笙倒了一杯酒,酒香濃烈,聞之欲醉。
何偃端起酒杯道,“這杯酒,謝過仙長救命之恩。在下先幹為敬,仙長請随意。”
說罷一飲而盡。
風笙見他喝得沒有一絲猶豫,也飲下了面前的半杯酒,“我酒量不太好,見笑了。”
何偃陪着他笑,“這凡間的酒,怕是入不了仙長的眼吧。”
還是在防着他,真可笑。
此時的何偃,正是由摩絡诃主導,這間酒肆,也是他提前布置好的,風笙絕對走不出去。
寒暄了幾句,兩人開始用飯。
摩絡诃拿起一只勺子,舀面前的菜,看上去有些吃力。
風笙不禁問,“你怎麽用勺子夾菜?”
摩絡诃理所當然地回答:“我不會用筷子。”
“……”風笙看着他手裏什麽也舀不起來的勺子,忍不住起身走了過去。
“用食指和中指動……”風笙拿了一雙筷子放在他手裏,“不難的,你試試。”
摩絡诃僵硬地看着手裏的兩根的細長木頭,沒有動作,筷子失重從手中掉了下去。
風笙掩嘴一笑,“不是吧,這麽簡單你都學不會?”
摩絡诃眼角一抽,對方那副表情,是在嘲笑他嗎。
他一個嚼骨飲血的妖神為什麽要學用筷子?裝腔作勢的人才需要這種東西!
身下的蛸足蠢蠢欲動,被摩絡诃一把塞了回去。
冷靜,冷靜,他現在是何偃,不能沖動。
他拾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看了一眼風笙的動作,兩根手指托住筷子,可手指像是不聽使喚,筷子又掉了下去。摩絡诃以前沒少用過人類的形态,但他的手從來都是用來拿刀劍斬敵人的,像今天這樣用來進食還是頭一遭。
“那個……”風笙正要提點,被摩絡诃惱羞成怒地回絕:“我自己來!”
風笙咽回了要說的話,“好吧,你自己慢慢來。”
一張桌子,氣氛莫名詭異。風笙在氣定神閑地吃飯,摩絡诃在氣急敗壞地學用筷子。
燭火燃半,摩絡诃在失敗了多次後,終于掌握了訣竅,他夾起盤子裏的一塊紅燒肉,精準地丢入風笙的碗中。
“我學會了。”
風笙擡頭看了他一眼,無言,學會這個也沒什麽好炫耀的。
“你怎麽不吃啊?我從來不給別人夾菜,你是第一個。”
“……”
別以為他沒看見,那雙筷子不知道掉在地上多少次了。
“掉在地上的不能吃。”
“哼,你們這些住天上的神仙就是矯情。”摩絡诃從筷籠裏拿了一雙幹淨的筷子,又重新夾了一塊肉放到碗中。
“快吃啊。”
風笙猶豫地看着碗裏的食物。
“怎麽不吃?是……嫌我髒嗎?”摩絡诃似笑非笑。
“啊,不是。”
他這麽猶豫不定,是因為耳朵裏有另一個聲音——別吃,別吃,有毒,吃下去你就完了……
這聲音,和當初在碧波潭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在初次見到何偃的時候,這個聲音讓風笙殺死他,風笙沒有動手。
現在,這個聲音又讓不要吃碗裏的食物。
到底是誰在說話?風笙的身邊現在沒有其他人,要說一直跟在他身邊的只有……
難道是眼中的那只漸耳?
漸耳是靈體,也許是預感到了更嚴重的威脅,所以要提醒他。
這只漸耳,是善是惡尚不能确定,但趨利避害是本能,面對共同的危險,漸耳應該不會騙他。
不過,計劃不能停止。
他無視了漸耳的聲音,緩緩夾起那塊肉,咬了一口,随即雙目瞬間震顫,全身僵硬如石,像是生命停止了一般。
是水毒。
這個“何偃”果然是海妖神。
“好吃嗎?”
看着風笙又是憎恨又是悔悟的眼神,摩絡诃心滿意足地露出蛸足,得逞地笑着。
“……”風笙眼前逐漸模糊,無力地倒了下去,恍惚間,感覺到摩絡诃将他抱了起來,向屋外走去。
“怎麽過了這麽久,你還是那麽蠢啊。”
摩絡诃離開酒肆後,此地瞬間開始降下暴雨,直到尋不到半分有人來過的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