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得真相月下情未央
卓淩沒有在意肆意的淚水,他的心此刻竟是連日來從未有過的灑脫與自在。他沒有想過要回京城,夏衍曾說要帶他看遍大好河山,如今,他可以自己去看了。出了海城,他駕着馬車一路往西,沿途都是江南的水鄉風光,看着縱橫的溪流,他又想起上元佳節那夜,夏衍在橋頭給他的那深深的一吻。原來,離開了他,回憶裏竟真的只留下了甜蜜,而将那些傷痛一點一點都驅趕了,也許,離自己放下也越來越近了吧。
死過之後,他果真不再覺得餓,奔波了一整日,他都沒有停下吃飯,甚至連水都沒有喝過一口,他只想盡快離開這江南,離開這到處都殘存着夏衍身影的地方。
一路飛奔,終于在入夜的時候,眼前的河流越來越少,山林越來越茂密。他停下了馬車,看了看周圍,發現自己似乎已經進了山區,漫山遍野的參天大樹,放眼望去還零星的散落着幾間茅屋瓦房。晚上……就在這睡一晚吧——卓淩心裏默默念叨,他還沒有來得及學夏衍的那個防護禁咒,只能在馬車邊點了個火堆……自己現在是鬼了,應該不會遇到什麽危險了吧。
卓淩鑽進了馬車車廂裏,緩緩躺了下來,他突然想起之前逃亡的時候,有一晚,也是在這樣的林中,他和夏衍躺在車廂裏,他窩在夏衍的身側,手裏還攥着夏衍的發絲……“不要再想了!”卓淩在心裏怒吼道,“是你自己要走的,現在又做什麽要想這些?!”其實,他沒有那麽恨夏衍,他更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患得患失,恨自己拿得起放不下,恨自己……太傻……只會委屈自己。跟夏衍在一起的時候,他是那麽卑微,總是擔心夏衍放不下季桓,總是害怕夏衍将自己丢下,才會在自己真的被丢下的時候,痛的撕心裂肺。現在,他要試着讓自己放下,重新回到遇見夏衍之前的那個自己,哪怕嚣張跋扈,哪怕桀骜不羁,都比夏衍身邊那個唯唯諾諾失了自我的傻小子要好多了。
漸漸的,卓淩竟迷迷糊糊的就睡着了,他夢到自己回到了葉城,帶着阿蘭去城中的飯館吃飯。突然一個身穿白衣的男子走了進來,他背着一把琴,腰間別着一把亮眼的劍,就坐在了隔壁的桌子。卓淩看了他一眼,目光就再也拔不出來了,那張臉,精美的如冷玉,突然他一轉頭,也看到了自己。眼前不知不覺出現了一個微笑,那個男子眉眼彎彎的看着自己,突然向自己走了過來,只見他走到了自己的面前,彎下腰,捏起自己的下巴,深深的就吻了上來,絲毫沒有預兆,自己猝不及防……
這個吻,深情而綿長,好久都沒有停下來,卓淩被吻的渾身發熱,血液逐漸翻滾了起來,随即沸騰開了,似是要沖破筋脈噴湧而出。卓淩覺得自己此時就要炸裂開來,他心中默默的哀求道:“放開我,不要再吻了,我要炸開了,你快走,躲遠些,我不想傷了你。”
然而那個人并沒有理睬他內心的吶喊,越吻越用力,像是要将所有的情深全部融在這個吻裏。但是卓淩已經無法忍受渾身上下的痛楚了,一股無法控制的力量在他的體內肆無忌憚的翻湧着。
“夏衍……夏衍……”卓淩仍然緊閉着雙眼,下意識的呢喃着,“我好難受,你快來,快救救我,我要死了,你在哪?你不管我了嗎?你不要我了嗎?!”卓淩一邊念叨着,一邊伸手在身前的空氣中一下一下的無形的抓着,自始至終,他都沒有睜開過眼睛,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早已離開了夏衍的身邊。
夜越深,卓淩的疼痛越是難忍,他感覺自己随時就要魂飛魄散了,不禁在車廂裏痛苦的滾了起來。滾動的時候,他無意中摸到了索命,他穩穩的将索命攥在手裏,朝着此時最難受的胸口狠狠的就紮了下去。只要讓血噴出來,就不會撐的如此難忍了吧……
果然,那一刀紮下去,疼痛緩解了很多,體內的那股熱浪也漸漸的平穩了下去……“夏衍,你去哪了,你為什麽不來救我?!”卓淩将自己縮成了一團,無力的低語着……
卓淩醒來的時候,耳邊傳來了鳥叫聲,他推開車窗,外面天氣晴好,這山林也沒有遮擋住拼命要漏進來的陽光。卓淩隐約記得昨夜那不安分的魂靈又發作了一次,他記得夏衍說過這個月裏,這魂靈不穩,隔三差五的就會發作一次,但這前一日才發過,昨夜又翻湧了,這頻率是不是有點太高了?!
卓淩沒有多想,他坐在車前,蕩着雙腿,仰着頭靠在車框上沐浴着陽光,好像回到了葉城坐在自家門口,這種感覺,好生惬意。靠了一會,他坐起了身,繼續駕車向前奔去,他想吃東西了,不知今日能否進城。
卓淩就這麽駕着車,一連走了七八日,也路過一兩個小村鎮,吃過幾次包子,但讓他疑惑的是,那魂靈……每晚都發作。每次都要持續一兩個時辰,偶爾發作的厲害了還會讓周圍遭到些破壞,他不知道在魂靈發作時他是怎麽熬過來的,更不知道每夜自己在疼痛難忍之時都不停的叫着夏衍的名字,盡管夏衍從未出現過。漸漸的,他也就習慣了這每日的煎熬……不過就一月的時間,忍忍就過去……卓淩在心中念叨着,曾經在葉城的時候,他從不會因為任何苦難而苦惱。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夏衍在那山澗小屋裏,每日都會用紅繩看着他。每到入夜時分,夏衍擔心卓淩體內不安分的魂靈,發動紅繩上的術法,能看到卓淩當時的情形與身處的環境。當他發現卓淩每夜都被那魂靈折騰的不停的打着滾,滿臉痛苦的表情的時候,他就恨自己怎麽就不能堅持讓卓淩多留一個月,待這魂靈完全融合了再放他走。看到卓淩承受着此番痛楚,他的心更煎熬,他知道魂靈的痛有多厲害,他看到卓淩失去意識的時候嘴裏一直在念着什麽,但他聽不見,他不知道卓淩一直在叫着他的名字,不知道卓淩一直在喊着讓自己去救他。
這一日,卓淩駕車到了一座城門下,他發現守衛已經不再拿着畫像挨個查問了,想是金瀾真的已經放下了關于他的那一份執念了,便面露微笑的進了城。
在主街上緩緩的駕着車,卓淩發現這城并不繁華,甚至還比不上葉城,想來只是一座并不富裕的小城,他随便找了個看着還算幹淨的客棧,停好了馬車,将行李在房間放好,就上街來轉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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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淩走走看看,不知是不是這城中人口不多,他并不像以往逛街那麽開心,此時竟完全提不起興趣……路過一個賣紙鳶的攤子,他瞥了一眼,覺得太幼稚。路過一個賣糖人的攤子,他瞥了一眼,太甜了不想吃。又路過一個變戲法的攤子,他瞥了一眼,覺得都是騙人的把戲沒意思。就這麽百無聊賴的走着晃着,卓淩覺得沒興致,就想回客棧了,突然,他餘光一瞥,發現角落裏有一個老人家……正在作畫。
他的腳步一頓,站在那裏愣愣的看着那個老人家正在給面前的一對男女畫着像,他看了很久,一直到那對男女起身,接過畫滿意的離開了,他還傻愣在原地,呆呆的望着那個方向。
“公子!公子?!”卓淩突然回過神,聽到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定睛一看,發現是對面的那個老人家。他走了過去,輕聲問道:“老人家,你叫我?”
“公子,要畫一副嗎?我看你站在那看了很久了,”老人家和藹的笑着,突然讓他想起了多少年前的那個包子鋪的老板,“天色晚了,街上人又少,我還剩最後一張紙,畫完正好就省得再卷回去了。”
“我……”卓淩有些猶豫,遲遲沒有動。
“來吧來吧,不收你錢,”老人家笑着把卓淩按着坐在了面前的凳子上,“你生的這麽好看,作副畫以後給媒婆做媒多好啊。”
——“看上哪個了?我去給你做媒。”
——“我看上的,是全天下最标致的,這個媒,怕是你做不來。”
卓淩突然眼眶泛紅,原來,只要一個場景一個字,就能勾起心中無限的回憶。自己再一次坐在了畫師的對面,而身邊,卻沒有了相依的那個人。
他愣在那裏又出了神,直到那老人家搖了搖他的胳膊,才将他的意識又喚了回來。
“公子,畫好了,你看還滿意嗎?”老人家将那幅畫遞到卓淩面前,卓淩接過畫,微微笑着,他從未覺得自己生的這麽好看,與夏衍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被夏衍吸引住了目光,他覺得,夏衍是這世上生的最好看的人,将其他的所有人都能比的黯然失色。
卓淩謝過那畫師,還是拿了幾個銅錢塞在了他的手裏,随後将畫卷了起來,握在手裏,走回了客棧。
當晚,魂靈不出意料的再一次沸騰起來,他握着索命,方便自己在無法忍受的時候直接一刀紮上去,放點血出來讓魂靈安分一點。然而,這一次,他還沒來得及将索命紮進心口,就聽到有人在身邊不停的喚着自己的名字,随後,自己的衣裳被掀到了胸前,一陣暖意從後腰傳來,緩緩的在全身游走,漸漸的平息着魂靈的沸騰之火。
“夏衍,你怎麽現在才來?!”卓淩閉着眼睛,輕聲呢喃着,聲音裏滿滿的委屈。半柱香之後,他的心緒平穩下來,意識完全恢複了,他轉過頭,突然看見一個人坐在床邊直直的盯着自己,頓時吓了一跳,猛的坐起身來。
“卓公子,你怎麽了?體內怎麽會有魂靈?”來人是那定遠侯府的段子賢,那個貼身不離金瀾的段子賢。
卓淩定了定神,發現來人是誰之後,疑惑的問道:“你怎麽來了?是阿瀾來了嗎?”說着,還環視了一下四周,見屋內并沒有金瀾的影子。
“你現在怎樣了,可有何不适?能走嗎?”段子賢顯得有些着急,往日的潇灑淡定蕩然無存。
“我沒事了,怎麽了,你要帶我去哪?”卓淩越發好奇了,段子賢從不會離開金瀾左右,如今這小城離京城最快也有一日的路程,他來這裏做什麽?
“快跟我走!”段子賢将卓淩拉下床,幫他穿好靴子,拿着他的外衣和行李就往外跑去,“皇上傷重,危在旦夕,想見你最後一面!”
“你說什麽?!”卓淩大驚失色,腦子“嗡”的一下,半晌沒緩過神來,“阿瀾……他怎麽了?”
“路上再說吧,快!”段子賢将卓淩扶上馬車,他早已将馬換成了自己騎來的那匹寶駒,一路狂奔可在晌午前将卓淩帶到皇上面前。
一路飛馳,段子賢在前方駕着車,卓淩坐在車裏,将簾子掀了起來,聽段子賢說着金瀾的情況。
“皇上回宮後将八王爺放了出來,下诏要傳位給八王爺,七王爺進宮趁皇上不備,捅了皇上幾刀,皇上如今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太醫說……怕是撐不了幾日了,皇上要見你,派我來接你過去。”
卓淩被段子賢飛一般的語速與簡述說的丈二摸不着頭腦,完全沒有弄清楚是怎麽一回事。八王爺金芫先前被關在天牢他是知道的,阿瀾也跟他說過遲早要将金芫放出來,但是……七王爺金垚不是阿瀾的親弟弟嗎,怎麽會動手殺了他?難道……又是為了皇位?!
“你怎會知道我在這裏?”卓淩疑惑的問道。
“皇上送你的銀腕火,你一直帶在身邊。”段子賢說着。
“嗯,怎麽了?”卓淩問。
“我施了術法在上面,可以追到你的行蹤。”段子賢已經此刻毫無顧忌了。
“什麽?!”卓淩一愣,難怪自己不管逃到哪裏,金瀾總能追來。
“他不是在嶺南等戰甲嗎,怎麽會被金垚刺傷呢?”卓淩又是一陣疑惑。
“卓公子,你究竟是真傻還是假傻?!”段子賢此刻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憤怒。
“你什麽意思?”卓淩一臉茫然。
“我這個表弟,從小就只喜歡到處瘋野,從來沒有半分要當皇上的心思,他做得哪門子的戰甲,他的心裏只有一樣——就是你!若不是三皇子向先皇告發,先皇揚言要殺了你,他怎麽可能會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弑父奪位,怎麽可能冒着喪命的風險,去暗殺三皇子?!”段子賢怒吼着,将心中暗藏的事實一股腦的全都抛了出來,金瀾為他做的一切,他絲毫不知,滿腦子都是那個妖物。
“什麽?!這……阿瀾他……”卓淩徹底驚呆了,他知道金瀾對自己心存愛意,但這些,是他從不曾得知的。
“你可知那晚在那密林裏,那妖物動用了什麽手段,若不是我眼疾手快将皇上救下,他早就碎成三瓣了,哪裏還有命幫你修琴?!”段子賢依然在怒吼着,他要讓卓淩知道,金瀾為了他究竟都付出了些什麽,“那日在嶺南,他就是特意去找你的,你在那妖物的結界中,他追尋不到你的蹤跡,突然有一日,他像瘋了似的找我,說找到你了,帶了幾個人就直奔嶺南。你讓他幫你找那深山老林裏的高人修琴,你可知,他是怎麽求得人家,他們才願意修你那破琴?!”
卓淩愣着,他的腦海裏浮現着金瀾的笑,金瀾當時明明開心的一口就答應了自己的要求。
見卓淩沉默不語,段子賢繼續說道:“皇上跟你說過吧,八王爺跟那幫人相熟,上次也是八王爺帶着他去做了那銀腕火贈予了你,但是那幫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皇上帶着你的琴再去找他們,他們竟閉門不見。他在門口的荊棘叢中跪了三日,他們才開的門!他是皇上!若讓他人看見他跪在別人家門外,皇室臉面還要不要了,這個國家的臉面還要不要了?!”
卓淩突然心中一驚,他猛然想起剛進行宮那幾日,金瀾每日出門,回來之時好似都換了身衣裳,走路也有些一瘸一拐。自己當時還嬉笑道,說他當了皇上就窮講究,一日竟要換幾套衣裳來顯擺……
“他們開門之後,态度十分惡劣,若不是皇上一直刻意忍讓,我早帶兵滅了他一個族!”段子賢吼着,“後來皇上不準我跟進去,我不知道他答應了什麽條件,最終還是求得了他們修你這破琴!”
卓淩此時已經徹底傻了,什麽條件?他想起了蕭城曾經跟他說過的話,若當真是那樣,他要怎樣才能補償金瀾,要怎樣才能贖了自己的罪?!
“後來皇上去找了那妖物,皇上只是想氣他一下,發洩一下心中的怨氣,那一日,若不是那妖物體內有仙魄,我早将他打的魂飛魄散了!”段子賢依舊不停的說道,“從那山上下來,我就跟着皇上回了宮,皇上說,他要下诏傳位給八王爺,他要來海城守着你,萬一那妖物對你不好,他還能護着你。結果那日,七王爺竟在皇上寝宮将他捅傷,若不是八王爺從天牢出來徑直奔去找皇上報仇正巧遇見,攔下了七王爺,此刻,皇上早都進了那輪回之門了!”
卓淩突然回過神來,第一反應就是要去找夏衍,他會千靈續轉,他能把金瀾救回來!但随即一想,夏衍怎麽可能會去救金瀾呢,自己怎麽能向他提出這個要求?!
二人一路奔襲,一夜未眠,終于在晌午之前趕到了金瀾的床邊。
“阿瀾!”卓淩呼喊着就奔了過去,卻看見金瀾此時緊閉着雙眼,一個與自己一般大的少年坐在床邊的地上,頭就靠在金瀾的枕邊,眼角的淚痕還沒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