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孤苦
“他那天怎麽說的?”
掃地的老人嘆了口氣,搖頭。從那日院裏一別,他就知道這孩子還要回來找他。卻又隐隐盼着這孩子不要回來找他。
他記得十幾年前,也是這樣,一場驚蟄雨後,落葉遍地難掃極了,一個年輕人踏晨光熹微,候了兩個小時,問自己是不是一生孤苦的命。
那人身上風雨未消,卻是從容淡定,仿佛問的只是早上吃什麽。
天性薄涼,一生孤苦。
卦者最怕兩種人,知名認命,知名不認命。
沈時洲像是前一種,偏偏他又今天看到了這孩子。
“世間心智至純之人,多深情壽夭,也罷,也罷。你們這樣,也挺好的。”老頭拿了掃帚專心掃起地來,前院後院,走廊亭邊,一趟下來足足用了四個小時。
樂樂樂用了兩個小時想二十歲的沈時洲,用了剩下的時間想未滿二十歲的自己。
我比起他,其實也不差的。
他這樣想着,一言不發用教授卡裏的錢去付了個定金,他買了一套帶天臺的複式房子,然後給教授寫了個欠條。
連帶短信和視頻一起發給教授。
沈時洲,我把給你養老的房子買好了。
你若死在我前面,就等着我一起入葬,我若先死,你也把我放家裏,陪着你。
還是那個茶餐廳,梅笙坐下,看着她的孩子點點頭在對面坐下。
“這句話我上次就想說,你變了好多……”
變得禮貌懂事,自信鮮活,像一顆紮根貧瘠之地的樹木,她把他丢下,他卻在茁壯成長,終于枝繁葉茂,溫柔堅韌。
但母子,卻比旁邊拼桌的陌生人還要疏遠。
“嗯。我來找您,是想跟您說一些事情。我以前羨慕過歡歡……但我從來沒有後悔,我做的每一個決定,不論是當初一個人留在國內,還是現在和您見面。”
“您說過孤獨讓您很痛苦,您沒有辦法守着我和墓碑過一輩子。”他回憶時不再悲憤和難堪,而是用一種柔軟甚至心疼的目光看過去。這讓女人變了臉色,低頭喝水掩飾。
“一個人在國內,最開始那幾年,不,直到兩個月前,我每天也都很孤獨。我不知道要做什麽,要跟誰說話,也不知道要聊什麽……我經常窩在黑暗的地方,但是我真的好喜歡光——”
他常常覺得那是報應,他耽誤了女人去尋找幸福,所以活該這樣賠她。
“某一天在寺廟,我聽一位大師講了個故事,才發現,命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孤獨也是。你有你的,我有我的,他有他的。既然不能消解,那就不要怕,他保護好我,我再來保護他就是了。”
“可是,你離開他要怎麽辦呢?你們不可能一直在一起的。”女人有點急,語速快了不少,“你可以等長大一些再做決定,我不會攔着你,至少等你畢業,或者先看看這個世界上其他的人——”
“不會。在您這裏,我早就長大了。在他那裏,我永遠不會長大。我分不清楚世界的好壞,看不見有多少優秀的人,我唯一知道的,反複試探過的,只有他。”也只有他這樣不厭其煩,反複給我試探。
他性格別扭,脾氣糟糕,說話做事都不好,還不肯相信人。不相信教授真的想對他好,不相信教授是真的想養他,也不相信教授願意給他當男朋友。
沒有人教他好好說話,耐心溝通,他就用自己的笨法子去磨去纏去反複試探,又蠢又氣人,可教授每次都把道理掰開給他說,揉碎了喂給他,氣狠了也克制着。哪怕教授知道他是故意的,也始終沒有罰過狠的。
不止這樣,第一次見面教授就救了他,第二次教他誠信和坦然,他在教授身上初嘗情事,又在他的掌控下坦誠欲望。再後來,那人摸準了他的心性,把禮物當成小紅花,一個一個哄着他變得更好。
“我不用跟您說他有多好,反正,他是我的,無論怎樣,都是我的。”他克制着骨子裏偏執,選擇了很溫和的語言,在母親面前表示歸屬。
女人仔細看她的孩子,他真的變了很多,像那天坐在同樣位置上的那個男人一樣,溫和,禮貌,誠懇,一點讓人看不出來他從小脾氣乖戾,嚣張不耐,跟他人說幾句話就能摔門而出。
“我們,就這樣吧,有機會我會出國看歡歡的。您不用擔心我,像幾年前那次一樣,是我不要您的。
我對不起您,”樂樂站起來,朝着對面低頭深深道歉,過了很久,他才把結果低聲續上,“但是我不能對不起他。”
“他從未傷害過我,他等了我十幾年,我怕……”樂樂說不下去了,他一想到二十歲的沈時洲站在寺院門口,身上的風雨未消,還是等那個老頭慢吞吞地掃完滿地的落葉。他的心就像被撕成碎片,無法言喻的疼。
他應該是害怕的吧,像現在的自己一樣。
他怕,沈時洲離了他,就要奔着一生孤苦的命走。
“拜托,以後有什麽事直接找我,不要去逼他了,他真的很愛我。還有,你沒有資格。”
如果不是愛,怎麽會露出那麽明顯的疲憊和倦怠,怎麽會為難到一個決定都要反複思量幾天,怎麽會克制着毀滅的欲望遠離他……
樂樂從茶餐廳出來并沒有回去,他出來之前做了一件很過分的事情,他現在,要去做另一件很過分的事。
與其讓別人逼教授,不如他自己來。
他不是什麽天真爛漫的小傻子,他是溺水瀕死之人,極其自私驚恐,寧可選擇死在一起都不會放開拉住他的手。
“怎麽着,像我和虞非一樣,表面上分開兩年,搞搞地下情……你們條件得天獨厚啊,一個學校,擡頭不見低頭見的……”柳不致笑眯眯地彎起一雙眼,“好心”地幫教授出主意。
“行了,又不是苦情劇,多大點事兒,分開幹嗎?”教授被柳不致說得煩了,地下情只能當情趣,他那小孩兒用不着受這種委屈。
“這麽剛,那小孩不是要追你,你對丈母娘就這态度?”柳不致一聲感嘆,接着打趣。
“愛誰誰吧,有本事告我去。”教授喝完了杯子裏的水,冷靜道。
“真是,多少年沒見你這樣了……”柳不致眯起一雙細長的眉眼,饒有興致地打量着教授。
在他記憶裏,沈時洲高度自律,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都極度尊重和包容,像一個機器人,骨子裏刻着為人處世的條律。哪怕他覺得毫無意義,但是會遵守。
“你這是叛逆了啊……”柳不致一臉戲谑,啧啧稱奇。
教授冷笑,他哪裏是叛逆,是被狗急跳牆的小崽子氣狠了。
他早上讓人去上課,結果樂樂樂給他發了一段活色生香的視頻,裏面兩個男人赤裸酣戰,其中一個換成了樂樂樂的臉。視頻上方還一直滾動一行字:沈時洲,你不要我,這麽好的身體以後就只給別人操了,你先适應适應。
“喲,咱們樂樂P圖技術不賴啊,你瞧這表情,接得多好……”柳不致憋着笑,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
“這他媽是個人才,老沈啊,你真的是撿了個寶,哈哈哈……”他看清楚字幕,差點把腰笑閃了。
教授無奈,把手機搶回來。他還沒說完,他約了下午跟梅笙見面,結果樂樂樂中午就把人見了。
他到地方後,梅笙還在哭,見了他就是一杯水迎面潑過來,一邊哭一邊罵他“pua”,也不知道樂樂說什麽了把他媽氣成那樣,風度全無,就差撲上來撓他了。
導致他還沒有把話說完,梅笙就情緒失控,匆匆走了,走之前複雜幽怨地看他一眼,好像他是個勾搭纣王的狐貍精似的。
“看夠了我回去了,還要哄人呢。”教授想,那小孩幹了這些事,現在肯定也沒閑着,指不定把家躁成什麽樣子了。
只是,回家看到的情景還是有些超過他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