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的世界
來不及驚嘆房子的大變樣,教授被林越一個電話吓得心跳漏拍,按電梯的手都在顫抖。
“沈老師,樂樂自殺了——”
這句話落在耳中,如重磅炸彈直入不可見底的深水,表面上只泛起細微漣漪,深層卻開始劇烈震動,翻騰狂嘯,他維持着皮面的冷靜,清楚聽見自己的骨頭破碎血肉糜爛的聲音。
“在哪……”
這是他從未想過會遇見的場景,他以為那個小孩會跟他哭,會鬧得不可開交,會做一些氣得人牙癢又無可奈何的事情。
但他真沒想過,樂樂會如此激烈決絕,以至于無可挽回。
他聽到那句話,第一反應是空白,而後是燒到透明的憤怒,鋪天蓋地,将他所有震驚心疼都埋在裏面,他的理智在裏面寸寸毀滅。
怎麽,就這樣了呢?
他下午還在跟那個女人信誓旦旦地說,他會保護好那個孩子,別人能給的他都能給,別人不能給的,他也會給。
時間與意外,他不知道哪一個會先來,但是他自己養的小孩,會慢慢地,具備處理一切意外的能力和勇氣。
哪怕他走在前面,那個孩子要随他去也好,要守着他也好,要找別人也好,他都會謀劃好一切,把路鋪到他腳下。
他要護他一生無憂,平安喜樂。
他等了這麽久,還沒聽到他的小狗叫他一聲“主人”呢!
電梯打開,林越看到一臉冷冽肅殺的教授,吓得一個哆嗦,他手腳發軟地攔在教授面前,磕磕絆絆地說起前因後果來。
教授置若罔聞,推開他要往裏面走,林越不依不饒地攔着他,“沈老師,他問,您後悔嗎?”
教授突然滞住,臉色突然難看極致,雙眼猩紅浮起細絲,整個人一言不發,身上的陰郁和暴戾卻在不停加深,林越話都說不利索了,默默地退了好幾步。
如果教授冷靜一點就會發現林越的說辭有多麽勉強,他的表情是多麽心虛和逞強,攔在他身前的手顫抖得多麽離譜。
“沈老師,沈老師我錯了,我是被逼的,我如實交代,請您給我一個坦白從寬的機會……”空氣越發陰冷恐怖,林越終于扛不住,扶着牆說了實話。
虛驚一場,捏着手上的紙條,教授沒有什麽劫後餘生的念頭,他看着紙上的內容,冷戾一笑。
——騙你的,吓吓你,你都吓我兩天了,我們扯平啦!
來找我吧,我讓你看看沒有你的樂樂樂。——
真是厲害了,這種招數都想得出來。
那小崽子把他藏在心尖的柔軟攤開,刀刀見血,一戳一個洞,血咕嚕咕嚕往外冒。
他不甘心他跟別人,他就做個視頻讓他提前适應。
他怕他獨活,他就先死。
剩下的,大概是要給他看看,他如果不要他,他能堕落成什麽樣子吧。
真出息啊!
“沈老師,他在東城那邊的音樂酒吧,那裏今天晚上有一場聚會,據說有點亂,我還是未成年,就不去了啊……”林越小心翼翼,心裏把樂樂樂罵得狗血淋頭,但面對教授就立刻戰戰兢兢,如履薄冰。
不能怪他慫,不說話的教授比說話的更吓人。林越毫不懷疑,樂樂樂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城東一家地下酒吧,在外面就能聽到重金屬樂器碰撞在一起的喧嚣,伴随各種妖魔鬼怪的聲音,好像整個街面都在跟着晃動。
爛醉如泥的男女在門口糾纏不清,空氣裏的濃稠黏膩呼之欲出,教授皺着眉往裏面走,混亂都不足以形容,他看見雜亂無章的桌子上,一對對男女推開杯盤狼藉扯開衣衫,也看見烏煙瘴氣的角落陰鸷的青年往嘴裏倒白色的粉末。
陰冷的綠光照着四處,教授目之所見皆為不堪,這裏像一出颠倒的赤裸戲劇,各種淫亂暴戾的衆生相,一一展現。
臺子上的歌手唱着歌從舞臺跳下去,被人群簇擁包圍,片刻後渾身赤裸,他笑容自若地爬上去接着唱,吉他手一段炫技的掃弦,一個姑娘上去趴在他大腿中間。
狂妄,野蠻,糜亂,陰暗,所有規則和秩序蕩之無存,這裏如同一塊巨大的黑布,遮着所有見不得光的欲望。
他要找的人一腳踹上朝他撲過去的歌手,漂亮的臉上冷冰冰的,鼓錘砸下去時嘴角笑得陰狠邪性。
看見教授之後,他身上的那股狠勁兒突然就偃旗息鼓了,酒吧這麽亂,那麽多聲音無序的混雜在一起。他卻清楚的感知到教授的腳步聲,一步一步踏在黑色的地磚上,像鞭子敲在他的骨頭上,沉沉回音,比平時重,比平時急。
等教授站在他面前,他連話都不會說了。
又變成那個別扭又慫的孩子,剛剛的陰沉暴戾和無端狂妄像空氣裏的泡沫,被輕易吹得幹幹淨淨。
他一點保護色都沒有了。
“你現在見到的,是樂樂樂的世界。”
沒有掩藏,沒有乖巧,赤忱又狼狽的樂樂樂。混亂蠻橫,恣意跋扈的世界。
“好。”教授點頭。
“我叫沈時洲,我來帶他走。”
“去哪兒?”
“我的世界。”
教授在臺下站定,朝他伸手。
那一刻所有的光都被奪去了絢麗,世界一片黑白死寂,唯那雙眼中泛起無限波瀾,像那晚山上的星星,倒挂着他的眼中。
他在山頂上說過,他怕黑怕看不到光,怕寂靜怕聽不到聲音,怕高怕跌落時沒人接。其實那些都不重要,他最怕的是,未經宣判,就被人定了死刑。
他一腳踏空,穩穩的落在教授懷裏。
看似只用了一瞬間,卻恍如踏過了十幾年,踏過樂樂樂十幾年的成長,沈時洲十幾年的冷清,跨過了他們之間那道叫做歲月的不可逾越的鴻溝。
樂樂擡頭,晶亮的眼裏積滿了淚水,再望着教授的眼神像一個攢了好久零花錢終于吃到糖的小孩,明明欣喜得都要哭了卻怕糖會化掉,又懷疑這不是真的。
“我們回去,先解決一下你拆的東西?”
教授抱起他往外面走,混雜的光影人聲都被抛遠,擔驚受怕了幾天的心終于落到實處,本該是一個極度适合煽情的表白的時候,他被教授一句話堵得泫然欲泣。
“嗚嗚你、你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