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狂奔計劃是戲劇影視導演班的課外活動之一——第一次上課時,藝術概論課的許教授便對這群看上去明明很聰明的學生表現出了巨大的不滿,覺得這群小孩兒無聊又驕傲,當堂課上便說:“這個課我是給你們上不下去了,而我們小鐘導之前有狂奔計劃,那我們來一個狂飙計劃吧。”
他課下定做了一堆奇形怪狀的石膏擺了半個教室,每次上課會讓十個人準備一個以“我是……”為題的演講——比如鐘儀闕上次講的便是“我是祥林嫂”,講完之後哪位同學有所共鳴,認同“我也是……”,便可以挑一塊石膏,刻上自己的名字,然後丢進老師準備的巨大圓筒之中打碎——簡而言之,徐教授覺得他們茫然又無聊,讓他們自己打碎自己,重塑自己。
鐘儀闕很擅長這個活動,她第一節 課的“我是象”、第二節課的“我是祥林嫂”都取得了很大共鳴,這堂課她依舊帶來了一篇演講“我是加拉泰亞”。
因為提前被鐘儀闕囑咐了“認真聽課”,祖煙雲有點緊張,她悄悄準備好了錄音筆——之前的兩次她也悄悄錄過,而鐘儀闕還在講臺邊詢問老師論文的結構妥不妥當。
其實許教授之前便一直比較欣賞鐘儀闕,因為他覺得不管鐘儀闕的作品如何,她身上總歸有一種他所欣賞的“狂奔”的勁頭,可惜這位大學時非常不聽話的家夥如今竟然開始想做個乖巧的研究生,這讓他有點失望——他是專業學習批評的,但生機凋零的圈子如今更期待創新的力量。
許教授看完鐘儀闕的開題報告:“結構沒有問題,資料和數據都準備好了嗎?”
“放心吧。”鐘儀闕笑着指指自己,“狂奔計劃的所有數據,都在我手裏。”
狂奔計劃是近些年來炙手可熱的校園戲劇活動,對其做出學術研究的學者不算少,但誰能比狂奔計劃的發起人和前主席掌握更多資料、數據和話語權呢?
許教授點點頭:“會是個好論文的,仔細寫吧,有不會的地方随時問我。”
鐘儀闕抱着開題報告點了點頭。
“狂飙計劃”占用了一間很大的表演教室,沒有固定的課桌座位,同學老師都坐在桌子上椅子上積木上甚至地上。
祖煙雲習慣坐在角落的小積木上靜靜聽課,很少移動、發表意見甚至不怎麽擡頭,有時遇到同意的觀點,也只會默默拿一塊石膏開始雕刻自己的名字,存在感很弱。
鐘儀闕則和她離得很遠,盤腿坐在課桌上,許多演講的同學都喜歡和她互動或者問她問題。
鐘儀闕是本節課的最後一個,因為他們總是會聊嗨了忘記時間,所以鐘儀闕開始的時候已經下課了,整個學校陷入沸騰,只有他們教室的人們,滿懷期待地将鐘儀闕送上講臺。
祖煙雲在底下靜默地看着鐘儀闕,在本子上用筆輕輕勾勒她的輪廓:“你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事情……”她在嘈雜的人聲之中輕輕默念角田光代小說中的句子,“你讓我想哭。”
鐘儀闕站在講臺中,先問:“大家知道皮格馬利翁和加拉泰亞的故事吧?簡單來說,便是一位雕塑家他不愛世間上的女子,便自己創作了一個雕塑,對其傾注精力與愛戀。為她起名為加拉泰亞,最後我們的愛神阿佛洛狄忒賦予了這個雕塑生命,讓二人成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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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儀闕笑道:“不過這個世界終究還是很愛他們二人的□□關系,創作者和他完美的深愛的沒有差錯的作品,并因此誕生了史上最好的□□之一。”
全場不管聽懂的沒聽懂的全都大笑起來。
“這我不能傳播,有興趣的自己去找。”鐘儀闕話鋒一轉,“那麽大家從原始的神話之中,似乎有發現一個古怪的地方,我們轉入看一下希臘的靈魂觀……”
鐘儀闕帶來的講演很長,從皮格馬利翁的神話出發,以希臘的靈魂觀研究為佐證,然後繼續深入,聊到蕭伯納版本的《皮格馬利翁》,過渡到“男性塑造理想女性的隐秘願望”,再然後到“社會對于女性形象的雕刻”。
祖煙雲對于古希臘戲劇的興趣,以及同學們的不恥下問拯救了她,她終于逐漸理解了鐘儀闕想要傳遞給她的意思——“天使”和“妖婦”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男性作者的主觀塑造,“天使”如同加拉泰亞一樣表現了男性對于塑造理想女性的隐秘願望,而“妖婦”則表達了男性的恐懼和“筆杆”權利對于女性的規訓。
“我是加拉泰亞,我被塑造,但我的靈魂不是被社會賦予的,盡管它大多數時候被框定,但總可能有一寸可以野蠻生長。如果我是加拉泰亞,我被賦予靈魂之後的第一句話可能是:我不愛你,你的胡子很紮人。”
在全場的哈哈哈大笑中,許教授也笑着補充:“那我的第一句話是:你不愛你,我喜歡那些你所蔑視的女人。”
全班的同學也跟着說起來。
“我不愛你,我要自由戀愛!”
“我不愛你,我讓我靈魂豐盈的雅典娜!”
“我不愛你,我想要一只貓。”
“我不愛你!全世界我只愛我自己。”
鐘儀闕在臺上看着底下慢慢安靜下來,笑着點名:“煙雲同學,你呢?你的第一句話是什麽?”
祖煙雲在臺下握着筆發愣了很久,被點到名之後擡頭,對上鐘儀闕明媚自信的面孔,不由笑了起來,這抹笑意如破冰春水,雖依舊冷淡,但富有生機,帶着沖破冰河的春日的氣息。
祖煙雲道:“我不是Angel,這是我的第一句話。”
鐘儀闕也從她的那抹笑意中回過神來:“那看起來,我最希望聽懂的那個人果然聽懂了。”
“卧槽。”祖煙雲旁邊的宋若輕沒忍住,發出一聲揶揄的長嘆,“哦~”
祖煙雲的臉霎時一紅,毫不留情地拍了宋若輕一下,全場衆人第一次看冰山美人又是臉紅又是打人,不由發出一陣爆笑。
鐘儀闕絲毫不覺羞恥,笑着結束演講,并将自己早就準備好的刻好名字和“加拉泰亞”的石膏帥氣地投擲進圓筒。衆人這也動起來,拿過石膏開始往上面刻東西。
鐘儀闕走到祖煙雲身邊:“我講得怎麽樣?”
“非常好。”祖煙雲的表情又恢複了那不動聲色的模樣,她接過宋若輕給她的石膏,從包裏拿出一盒石膏刻刀來,打開開始尋找要用的一把。
“哇。”鐘儀闕不由震驚,“你怎麽這麽專業。”畢竟要求不高并且馬上就打碎,班裏很多人都直接用美工刀等常見的刀具,甚至還有用廢棄中性筆的。
“我朋友送的。”祖煙雲輕聲說,“她是隔壁學校美院雕塑系的,聽說我要刻石膏之後就送了我一套。”這位朋友很喜歡送禮物,前段時間去雪山寫生了,前幾天剛回來,大夏天的送了祖煙雲一個民族特色花裏胡哨的長圍巾,搞得她一陣無語。
鐘儀闕點點頭:“回頭我刻的時候找你借可以嗎?”
“好。”祖煙雲輕輕點頭,開始刻“加拉泰亞”幾個字。鐘儀闕無事可做,看了一眼手機發現王塵綠給她和祖煙雲訂了午飯,便幹脆等在祖煙雲旁邊,等後者刻完之後可以一起去排練室。
宋若輕在雕刻間隙裏面反複打量了一會兒二人,然後終于鼓起勇氣:“小鐘導?”
“嗯?”鐘儀闕擡頭,“怎麽了?”
“你大學為什麽去印城啊?”
鐘儀闕當年無論藝術課還是文化課成績都很優越,本身也是個“童星”。若是沒考上還情有可原,但是韶戲的人都知道:鐘儀闕壓根沒考韶戲或者衛戲。
全國最好的戲劇學校就是韶戲和衛戲,印藝酽戲等學校都要往後排。他們韶戲平時無論是學術交流還是相關比賽,一般都只關注衛戲這個死對頭。而鐘儀闕這個中途冒出來的家夥,通過一個狂奔計劃,不僅成了學院戲劇的中心,還成功讓今年印藝學生在就業面試上都上了一層樓。這一點學校本身都很難通過努力做到,只能說鐘儀闕身上的确富有巨大的能量。
鐘儀闕經常被問這個問題,所以也習慣了,她毫不隐瞞地說道:“當時喜歡的人在印城。”她笑了笑,“年紀輕輕難免戀愛腦,而且印藝的學術相當不錯,我學的方向是藝術批評。不要因為人家實踐一般就瞧不上人家啦。”
“啊這……現在你搞得人家實踐也很牛逼了啊。”宋若輕又問,“那現在為什麽來韶戲。”
鐘儀闕如實回答:“因為現在想搞事業。”
“你喜歡的人呢?”
鐘儀闕笑着嘆了一口氣:“不在了。”
學藝術的出于職業病,都愛亂打聽,鐘儀闕并不覺得宋若輕有問題,但又的确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只能轉頭去看祖煙雲。
祖煙雲已經刻完了“加拉泰亞”幾個字,開始刻自己的名字。大概是因為有點心不在焉,她“祖”刻完之後下意識劃了一個長橫,随後便愣在原地無法下手了。
“寫錯字沒關系吧。”宋若輕說,“反正馬上就打碎了。”
“嗯。”鐘儀闕也說,“或者你可以拿那把刀蹭一下,反正煙雲你劃得也不深。”
“嗯。”祖煙雲舒了一口氣,将那一長橫劃掉,然後繼續寫“煙雲”二字,“對了。”她忽然問,“小鐘導為什麽從來不叫我小祖呢?”
鐘儀闕一愣:“你希望我叫你小祖嗎?”
“不是,我只是有點好奇。”祖煙雲輕輕搖搖頭,“按理說大多數人都會跟着別人叫,大家都叫我小祖,為什麽你一直叫我名字呢?”
鐘儀闕誠實回答:“因為我之前叫另外一個人小祖,所以下意識不想這樣叫你。”她說,“不過這個姓氏很少見吧。”
“不少見的。”祖煙雲手下微微一頓,“我們那邊很多人都姓祖。”
“哦。”鐘儀闕點頭,“原來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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