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29章

骊山的夜, 風吹過, 會令樹枝搖晃。

在月色之下,那搖晃的樹枝,恍若是會随風而動的山間精怪一般。

而此時, 在麒麟殿的居室中,點着數盞琉璃燈, 恍若白晝。居室大門敞開,穿着素色長裙的蘇妧斂裙跪在李承乾的腳邊,右手正在他的右腿“毛手毛腳”,并不時地問:“疼不疼?感覺怎麽樣?”

李承乾坐在椅子上,随她折騰, 她問什麽答什麽, 十分配合。

守在大門的李震回頭看向室內的男女,然後目光落在李承乾身上。李承乾恰巧擡目,迎着李震的目光,眉角略挑了一下。

蘇妧略通醫理的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當初李晶在永樂園鬧得那一出,蘇妧施展了一下自己的醫術, 令長樂公主印象十分深刻。但長樂公主對于蘇妧所謂的略懂醫理, 覺得那真的只是略懂而已。

不管是李震還是李承乾, 都不曾見過蘇妧正兒八經地給人診過脈,治過病, 當然也不會認為她真的有多精通。全世界,除了蘇府的人和楊宜歆, 其餘的人都不太相信蘇妧的醫術。而蘇妧本人,對自己的醫術也是沒什麽信心的,畢竟,紙上得來終覺淺,沒有多少實戰經驗的人,是沒資格說自己一名合格的大夫的。

但蘇妧如今是沒辦法,只好趕鴨子上陣,硬着頭皮上。幸好,她因為孫氏的腿疼之疾,是真的在這下方面下過苦功夫。

李震看了抿着唇神色十分認真的姑娘一眼,又看向太子殿下,眼角眉梢都寫着懷疑。

李震覺得太子殿下自從遇見蘇娘子之後,本就十分不講體統的性子,變得更加不講體統了。如今已經發展成半夜三更,竟胡鬧着讓蘇娘子給他看足疾的地步了,長此以往,太子殿下發展成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多情太子,指日可待啊。

李承乾裝作看不懂李震的眼神,神色自若地移開了目光。

李震:“……”

裝瞎裝到這份上,也是十分可以了,然而李震卻不忍心苛責李承乾。

這半年來,李承乾內心所承受的壓力并不少,即使是在離開宮中時,李承乾坐在已經駛出玄武門的馬車上,望着那越來越遠的宮門,淡淡地說道:“若我的腿傷是一場陰謀,那麽如今我離開宮中到骊山,在旁人看來,便若喪家之犬。”

李震心中一驚,看向李承乾。

太子殿下面無表情地将簾子放下,緩緩地阖上了雙目,誰也弄不清楚他心中所想到底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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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稱是喪家之犬的太子殿下到了骊山別宮,也沒有太多的情緒,太醫說的泡溫泉可能有療效的話被太子殿下理所當然地抛至九霄雲外,直到蘇妧和萬泉縣主被長樂公主邀請道骊山來小住,李震才從太子殿下的身上找回了幾分昔日的少年意氣。

而此時,李震聽到室內的李承乾低聲與蘇妧說話。

“我以為瑤奴說幫我試試穴位按摩,只是随口一說而已,沒想到你竟然是真的會。”|

“我與你說過,我娘有腿疼之疾,每逢變天以及冬天的時候,都會發作。百裏大夫的這套按摩手法,有緩解疼痛之效。我說我時常替阿娘推揉,難道你以為我只是騙你的麽?“

少女的聲音響起,帶着幾分嬌嗔。|

站在門口的李侍衛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兩耳不聞屋內事。

李承乾微微一笑,望着眼前鼻翼都滲出細汗的姑娘,她的表情很認真,指壓在他右足以及小腿上的穴位。

“瑤奴是個孝順之人。”

正在埋頭苦按的蘇妧擡眼,默默了瞅了他一眼,“這麽明顯的事情,殿下如今才發現嗎?”

李承乾朗聲笑了起來,深深望着已經再度低下頭的蘇妧,她的手法很娴熟,幫他按摩過後,扶着他站了起來。

“殿下,你試試看走路會不會很疼。”

李承乾走了幾步,依然是錐心的疼,然而在蘇妧面前,他卻咬緊了牙關,若無其事地走了幾步,然後說道:“唔,還不錯,沒那麽疼了。”

蘇妧:“……”

當她是眼瞎的,沒看到他寬袖之下的手已經疼得發抖了麽?

蘇妧心中好氣好笑之餘,又湧起了一股淡淡的感動。李承乾即便是沒有說真話,也是因為看她辛苦了大半個時辰,哄她高興而已。

蘇妧低頭,望着李承乾已經穿好鞋襪的右足,然後擡頭看向李承乾。

青年太子五官俊雅,望着她的眼神十分溫柔。

蘇妧被他那麽一看,心裏頭湧起幾分酸澀幾分動容,她露出一個鼓舞的笑容,像是跟李承乾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她說:“一定會有辦法的。”

少女神情執拗,帶着幾分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執着。

“蘇妧,你在寫什麽?”

映月閣中,楊宜歆看着正在提筆寫字的蘇妧,好奇地探過頭去。然而還沒看到半個字,頭就被蘇妧一巴掌推開了 。

“我在寫信,沒你的事兒,不許看。”

楊宜歆不服氣,叉腰問道:“為什麽不許看啊,難道我不是你最好的姐妹嗎?”

蘇妧聞言,終于回頭看了她一眼,無情地往萬泉縣主的心口紮刀:“不是。”

楊宜歆啞口無言,覺得蘇妧的一席話仿若晴天霹靂,就連窗外明媚的太陽都變得慘淡起來。

蘇妧看着她大受打擊的模樣,有些無奈地搖頭,将還沒寫完的信件繼續寫完。她記得當初孫氏的腿疼之疾犯的時候,百裏夷說只要按照穴位按摩之法替她推拿是有緩解之效的。

中醫常說,不通則痛。

所有身體上的疼痛,都可以歸咎于經絡不通。按理說,那套穴位按摩之法,是适用于所有腿部疼痛的患者才對。雖然說李承乾是足疾,可他是右膝以下至足部,在走路的時候都會感覺疼痛難忍。

可她昨晚替他推拿過後,竟然沒有一點緩解嗎?

是什麽地方出錯了?

蘇妧并未隐瞞實情,她将李承乾的情況以及自己面臨的困境告訴百裏夷,雖然此舉頗有幾分用從前蘇府恩義要挾百裏夷的嫌疑,但蘇妧覺得百裏伯伯一定能理解她的。

若是李承乾足疾不能痊愈,即便是如今李世民承諾不會廢太子,誰知日後會如何?原本一個能活蹦亂跳的天之驕子,忽然變成了殘疾,看着是好好的,誰知道有沒有得抑郁?萬一李承乾抑郁了,性情大變,以後還能是如今這樣嗎?

蘇妧将自己的心情在信件之中也有向百裏伯伯傾訴,不求百裏伯伯能親自醫治李承乾,只求伯伯能對她提點一二。當初那套用在母親身上的針灸之法,還能用嗎?

蘇妧将信寫好之後,就拜托李震讓人帶回長安城中給李誘。

信件是送走了,蘇妧的心情卻并不輕松。但是她的心情再不輕松,也不會在李承乾面前顯示。

面對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不幸與災難,如果不能改變,那就坦然處之。即使李承乾的足疾真的不好,日子還是要過的,而且是怎麽快活怎麽過的那種。

蘇妧心裏默默地給自己打氣,然後轉身。

一轉身,就碰上了像是背後靈一樣站在她身後的楊宜歆。

楊宜歆一臉哀怨地看着她,“蘇妧,我真的不是你最好的姐妹嗎?”

蘇妧:“……”

揉了揉額頭,笑着說:“你當然是我最好的姐妹,你跟武家妹妹還有蕙娘一樣,我都很喜歡你們。”

楊宜歆聽到蘇妧那麽一說,臉上的哀怨一掃而空,笑得十分高興,“我就說嘛,我怎麽可能比不上武珝和杜蕙呢!”

她一邊說一邊握着蘇妧的手腕往麒麟殿走,“皇後舅母派了一名太醫到骊山來照顧太子表兄,我們去看看太子表兄的足疾怎麽樣了。”

蘇妧正愁着沒人請教,如今來了一位太醫,正求之不得。

于是聽楊宜歆那麽一說,原本被人拽着走的蘇妧,變成了拽着楊宜歆走。

楊宜歆被蘇妧拽得一愣,随即嚷嚷着,“哎呀,蘇妧,走那麽急幹什麽?”

蘇妧:“噓,別吵。我們快點去看看太醫怎麽給太子殿下治病的。”

蘇妧到麒麟殿的時候,長樂公主正帶着李治和城陽公主站在門外,幾人不吭一聲,似乎是怕打擾了屋內頭發花白的太醫。

長樂公主見到蘇妧前來,食指放在紅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在她身旁的城陽公主照葫蘆畫瓢,也跟着阿姐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蘇妧腳步一頓,随即輕手輕腳地走了過去。

而此時正在讓太醫號脈的李承乾看到蘇妧,狹長的雙眸微彎,說道:“瑤奴,過來。”

蘇妧依言走了過去,正在給太子殿下號脈的太醫擡眼,看了蘇妧一眼,随即十分有禮地朝她微微颔首。

發須皆白的醫者,容貌十分和善,身上氣質有幾分與百裏夷相似,看得蘇妧心中十分有好感。

這位太醫姓東方,名樾。

東方樾問了李承乾幾個問題,彎腰在他的右腿膝蓋以下的地方又按又捏又掐之後,站了起來,徐聲說道:“太子殿下莫急,有時心中郁結,也有導致經絡不通。且放寬心,心情舒暢了,自然神清氣爽,萬病皆去。”

蘇妧:“……”

李承乾臉上波瀾不興,淡淡的說道:“嗯,太醫辛苦,先跟李侍衛下去休息吧。”

東方樾:“太子殿下病情未見起色,臣如何能安心休息?我奉皇後殿下所托到來骊山,便是要随行照顧太子殿下的。”

李承乾眉頭微蹙了下,寬袖一拂,正想讓東方樾這老頭趕緊哪邊涼快往哪兒待的時候,卻看到蘇妧伸手扯了扯他的寬袖。

只見蘇妧朝他露出一個讨好的笑容,說道:“我有些事情不太明白,想請教太醫,可以嗎?”

李承乾想起這幾天夜裏蘇妧不辭勞累為他按摩穴位的事情,默了默,然後點頭,“當然可以。”

蘇妧笑着朝東方樾行了個福禮,“那就有勞太醫了。”

東方樾聽到蘇妧的話,連忙躬身回禮,“娘子言重了。“說着,他朝門外的方向做了個請的手勢,“娘子,這邊請。”

李承乾原本還覺得東方樾這老頭來了礙事,除了在他耳邊絮叨之外,并無多大作用,正覺得不耐煩。可聽到東方樾稱呼蘇妧一聲娘子,心裏頓時十分受用。

娘子,是民間稱呼家中女主人的稱呼。

方才在太子殿下眼中還十分礙眼的東方老頭,好像伴随着那聲對蘇妧的稱呼,變得沒那麽煩人了。

蘇妧朝外走去,邁過門檻之時,回頭看向室內。只見她的太子殿下正端坐在輪椅之上,嘴角噙着淡淡笑意,目送她離開。

她心頭一軟,朝他露出一個清淺的笑容,便跟着東方樾離開了。

蘇妧前腳才離開,楊宜歆後知後覺地也想追上去,然而她還沒走兩步,就被李承乾喊住了。

“萬泉,你要去做什麽?”

楊宜歆扭頭,眨巴着眼睛跟太子表兄說道:“我去找蘇妧啊。”

找蘇妧?

這萬泉表妹一天到晚粘着蘇妧,晚上粘着要一起睡覺,白天要粘着一起吃飯,如今蘇妧要去找東方樾請教事情,她還要粘着?

李承乾面無表情,說:“長樂不是讓你來陪城陽的麽,你怎麽一天到晚粘着蘇妧?”

楊宜歆:“……”

李承乾:“皇後殿下在宮中寫了女則,雖不要求大唐的女子人人都要熟讀,但你既然是皇室中人,可曾熟讀了?”

楊宜歆:“…………”

李承乾看着明顯被噎住的楊宜歆,臉上露出一個迷人的笑容,“城陽雖然年紀尚幼,但女則她也該要知道一些。萬泉,你今日便帶着城陽讀一讀女則吧。”

楊宜歆聞言,欲哭無淚。

她也不是沒有陪城陽玩啊,她方才去找蘇妧之前,才帶着城陽公主在骊山的後山逛了一圈,又是摘花做花環又是讓人摘野果,城陽也玩得很高興的,怎麽忽然就要她帶着城陽看皇後舅母寫的女則?

楊宜歆一臉懵逼:她到底做錯了什麽,太子表兄要這麽為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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