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030章
蘇妧跟着太醫東方樾離開了麒麟殿, 正琢磨着怎麽開口跟東方樾說李承乾足疾的事情, 東方樾就已經摸着花白的胡子跟她拉起了家常。
“聽說娘子略懂醫理?”
“家中曾有一位大夫住着,我幼時多病,幸得家中的老大夫悉心醫治。久病成醫, 我時常跟老大夫待一起,興致來了的時候, 也會跟着學點小皮毛。”
東方樾手中拎着藥箱,也不假手他人。他的身形略胖,并不高大,加上年紀也大了,腿腳不如年輕人麻利。
他慢吞吞地跟着前方的侍衛走着, “原來是這樣, 娘子家中的老大夫,可是民間聖手百裏夷?”|
蘇妧笑着點頭,百裏夷名滿長安,東方樾知道也并沒有什麽好稀奇的。
東方樾:“早些年我曾與你府中的百裏大夫有些交情。”
蘇妧愣住,“太醫認識百裏伯伯?”
東方樾看着蘇妧的模樣,哈哈大笑起來。老人家年紀雖大, 可中氣卻很足, 那笑聲傳得老遠都能讓人聽見。
“不瞞娘子, 我年長百裏夷十年,我認識他時, 已在宮中有一席之地,而他還是個愣頭青。我那時在民間走動, 想多收集疑難雜症編寫成冊,便遇見了正在義診的百裏夷。我不知他的身世,為他的天賦和醫者仁心所打動,将他引薦給聖人。誰知那小子是個缺德之人,他心中記恨聖人已久,說什麽殺父之仇,終身不忘。在我引薦他去見聖人之時,只差沒指着聖人的鼻子罵。”
“小崽子,我當時怎麽就沒拿棒槌捶死他?”
蘇妧:“……”
她還以為李世民想要招攬百裏夷進宮當太醫,只是因為百裏夷民間聖手的名氣太大了的緣故呢,沒想到有這麽一茬。
東方樾沒事人似的罵完百裏夷之後,若無其事地轉頭看向蘇妧,笑得一臉慈祥。
“娘子之所以來,是為太子殿下的足疾之事吧?”
老太醫的笑容讓蘇妧有些警惕,然而她也察覺到對方并無惡意,真有惡意,就不會與她廢話那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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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妧姿态也擺得落落大方,“不瞞太醫,百裏伯伯曾經研究了一套穴位按摩,可疏通經絡,專門用于我的母親腿疼之疾發作時推拿的。殿下的足疾與我母親的腿疼之疾雖不弄一概而論,但其中道理約莫是差不多的。我也試着替殿下推拿了幾日,未見任何效果。”
“娘子莫慌,欲速則不達。”
蘇妧本來覺得自己在李承乾足疾的事情上已經夠沉着淡定了,但此刻跟火燒眉毛依然不慌不忙的老太醫,頓時覺得自己真是太不淡定了。
東方樾:“不知娘子是否願意讓我看看那穴位按摩之法?”
東方樾要看百裏夷的穴位按摩之法,那當然是可以的。孫氏身邊的芙蓉都能學,百裏夷當然也不會介意給東方樾看,更何況蘇妧給東方樾看的,是兩套穴位按摩。
一套是原封不動的百裏夷的穴位按摩,一套是蘇妧按照自己對李承乾足疾的診斷,在百裏夷那套按摩之法上改良過的。
東方樾看着那兩套穴位按摩之法,神色贊許,“這兩套方法都沒什麽問題,娘子既然也懂醫理,我就不與你拐彎抹角了。”
蘇妧聞言,連忙振奮精神,“太醫請說。”
東方樾老太醫看着蘇妧那虛心求教的模樣,說教的心情就來了,于是對着蘇妧開始了一大堆的長篇大論,聽得偷偷跑來找蘇妧的楊宜歆頭昏腦漲得走了,老人家還沒說完。
說來說去,不外乎是說太子殿下的足疾,确實是斷腿的後遺症,但一直不見起色,除了右腿經絡不通的影響外,或許還有心結的緣故。
經絡不通這個幾乎都是中醫的套話了,蘇妧也沒什麽感覺,可是還有心結的緣故?
東方樾這個說法令蘇妧有些意外,但真要說心結,也并不是沒有可能的。蘇妧是從後世的文明時代而來,後世醫學在心理方向的研究已經到了空前的發達,蘇妧也曾聽說過許多與心理有關的病例,千奇百怪的,只有想不到沒有遇不到的。她還聽說過有人眼睛功能正常,但卻因為心理障礙而目不能視的病例呢。
李承乾心結大概也是有的,但如果那個心結會導致他足疾一直無法痊愈,蘇妧覺得還不至于。
東方樾捋着胡須,說:“說實話,我東方氏行醫,也以針灸之術最為拿手,太子殿下腿傷後,一直便是我施針用藥的,效果頗好,可對他的足疾卻不見效果。聖人為了太子的足疾亦是在大唐全境內張貼招賢榜,響應者雖多,但有真材實料者寥寥無幾。不過我聽說你母親當初也是飽受腿疼之苦,是百裏夷為她醫治的。娘子從長安城內而來,大概也是為了太子殿下的足疾費了不少心思吧?”
蘇妧怪異地看了東方樾一眼,這難道不是已經很明顯了嗎?
東方樾:“我來骊山,便是想要與娘子一起商量,該要如何為太子殿下的足疾用藥的。”
蘇妧愣住。
而此時東方樾已經笑着從袖中取出了一封信件,那是出自百裏夷的筆跡。
蘇妧望着那封信件,擡眼看向東方樾,卻見東方樾臉上笑容慈祥,拿着信件的手并未收回去,“娘子不看看百裏夷說了什麽嗎?”
蘇妧低頭,緩緩伸出手去接東方樾手中的信件。
原來百裏夷早就料到蘇妧會以為李承乾的腿傷找上他,蘇妧雖在醫術上有天分,也曾在百裏夷的把關下給母親孫氏的腿疼之疾針灸用藥,但終究還是經驗太少。百裏夷給東方樾的信件中并未多說什麽,只是将他傳給蘇妧的那套針灸之法畫了出來給東方樾。
百裏夷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要他出手醫治李承乾,不可能。然而昔日對他有知遇之恩的長者卻是他願意與之分享這些年鑽研醫術所得的成果的,因此特別将他針對孫氏腿疼之疾而創的針灸之法送給東方樾,自此以後,過去的十分恩怨,一并了結。
末了,他又提到,未來的太子妃蘇娘子在醫理上頗有造詣,希望東方樾可以抛卻偏見,對她多多提點。
蘇妧看着百裏夷的信件,眼眶有些微熱。
有人不在長安,依舊關心着長安的一切。她向百裏夷求助的信件還沒送出,結果就等到了百裏夷為她向東方樾主動獻技的信件。
東方樾望着眼前少女動容的模樣,忍不住彎了眼睛。
“我本來有兩名徒弟可以在我替太子殿下施針的時候幫忙的,但想到百裏夷那小崽子對娘子如此看重,我便讓那兩名徒弟放假了。我在骊山為太子殿下治病的這些時日,便委屈娘子替我這老頭子為殿下施針了。”
蘇妧聞言,連忙将心中到處泛濫的感動都密密實實地收在一處,然後說道:“不委屈的,只是,太醫眼睛不太好嗎?”
東方樾點頭,“嗯,年紀大了,老花。”
蘇妧:“……”
所以尚藥局的首席太醫,其實是在收到百裏夷的信件後,主動向皇後殿下請求到骊山為太子的足疾用藥施針的。
世上許多事情,最怕的便是強強聯合,正如東方氏一族和百裏夷的針灸之術聯手,各取所長,再加上百裏夷早些時候醫治孫氏腿疼之疾的劄記,李承乾困擾了尚藥局數名太醫有些時日的足疾,終于有了希望。
為太子殿下而到骊山的蘇妧,開始還因為自己醫術不到家,不敢往太子殿下身上紮針。就是李承乾放心,蘇妧都不放心。自己幾斤幾兩,她心裏還能沒點數麽?
因此一開始的時候,即使她很想拿針紮李承乾的腿,也還是得憋着,只敢先用穴位按摩之法幫他推拿看看效果後再盤算是不是要給他紮針。
但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為皇室效命的首席太醫來到了骊山,并且還希望蘇妧能為他搭一把手,蘇妧當然義不容辭。
此時在麒麟殿中,李承乾正坐在一條楠木回廊上,他所坐的地方,鋪着柔軟的毛毯,回廊外花枝招展,偶爾有一兩花枝調皮地生了進來。李承乾靠在身後的柱子上,他右腳鞋襪都已經脫了,褲子卷了起來,露出膝蓋以下地方,然後太子殿下右小腿上被銀針紮得跟刺猬似的。
蘇妧低頭,小心地将手中最後一根銀針紮入了李承乾小腿上的穴位後,終于緩緩松了一口氣。
李承乾看着她有些疲憊的模樣,在身旁的位置拍了拍,“瑤奴,過來。”
蘇妧接過藿香給她的汗巾擦手,聽到李承乾的話,微微一笑,她将汗巾交給藿香後,就讓藿香退下,若是沒有派人去喊她,不必前來伺候。
藿香聞言,朝蘇妧行了個禮,“娘子若是有事,叫喚一聲即可。”
蘇妧揮了揮手,說知道了,然後就到李承乾身旁的位置坐下。
李承乾側頭,望着身旁的蘇妧,外面陽光燦爛鳥兒在枝頭栖息,而他心悅之人,就在他的身旁。
蘇妧察覺到李承乾的目光,嫣然一笑,問:“殿下在看什麽?”
李承乾:“我在看你。”
蘇妧淺笑:“殿下天天都能見到我,看我做什麽?莫非我臉上長出花來?”
這些日子太子殿下的足疾漸有起色,雖然還不能行動自如,但痛感正在減輕。加上日日有佳人陪伴在側,太子殿下的心情已經不像初始到骊山時壓抑。
如今看着眼前蘇妧巧笑倩兮的模樣,太子殿下心中一動,情不自禁地說道:“人道名花傾國,在我看來,瑤奴比名花更好看。”
話一出,兩個年輕男女都明顯地愣了一下。迎着李承乾那毫不掩飾的眼神看着,蘇妧只覺得臉上竟然微微地發燙。
她本想板着臉,端着名門貴女應有的姿态,跟李承乾說胡說八道什麽呢?即使我是太子殿下的未婚妻,你也不該如此用輕薄放肆的孟浪之語來冒犯我。
然而話到了嘴邊,卻沒舍得。若是情之所至,甜言蜜語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若別人捧着一顆真誠的心巴巴地到你跟前,你卻一盆冷水潑了過去,換了誰,大概都會心寒吧?
蘇妧低着頭,沒說話。
一時失言的李承乾想伸手去觸碰她,可怕真的碰到她,那豈不是更顯無禮?他的手頓在半空,內心糾結得死去活來。最後,他還是将手收了回去,輕咳了一聲,若無其事地轉移了話題。
“我看瑤奴,是在想為何不管是民間聖手百裏夷,還是宮中首席太醫東方樾,都對你青睐有加。”
一直低着頭的蘇妧終于擡頭,看了他一眼,卻意外地發現太子殿下的耳朵尖竟然是紅的。
蘇妧:“……”
明明被撩的是她,怎麽這少年郎弄得好似是他被撩了似的。
“這有什麽好想的,百裏伯伯對我青睐有加,是因為我的阿翁和阿耶對他都有恩。至于東方太醫——”少女的話微微一頓,随即有些調皮地朝李承乾眨眼,“我覺得東方太醫之所以對我青睐有加,是因為他沒得選。”
李承乾:“嗯?”
“他要為殿下施針用藥,但眼睛已經不太好用了,心裏大概也是嫌棄我的,但是因為身邊無人能搭一把手,所以只好将就着讓我幫忙了。”
李承乾聽着蘇妧的話,皺眉,“未來的太子妃,東方樾也敢嫌棄?”
蘇妧望着李承乾的模樣,笑着跪坐在他的身旁。她坐得十分端正,并未與李承乾有肢體接觸。
少女語氣輕柔,“殿下覺得好,未必便是人人都會覺得好。”
蘇妧到來骊山已經三個月,初來時尚未入秋,如今已是深秋。深秋的骊山秋高氣爽,成群的大雁從天空上飛過,跪坐在李承乾身旁的蘇妧仰頭望着湛藍的天空,唇邊噙着一朵笑花。
“這些日子東方大夫一直為你施針用藥,疏通經絡,相信你早就有感覺右足在走路時,疼痛已經比從前緩解了許多。”
蘇妧回過頭,看向李承乾,問道:“高明,與昔日離開宮中移至骊山別宮休養相比,你此刻的心情如何?”
“出宮之時,只覺康複無望,十分沮喪。如今康複有望,心情舒暢,看什麽都格外順眼。”
李承乾語畢,看到蘇妧一副顯然不信的模樣,笑了笑,又改口說道:“我離宮之時,心中十分不甘。若我受傷是一場陰謀,那麽我離開宮中到骊山來,躲在暗處之人,心中肯定很得意。但我也想知道當我離開宮中之後,朝堂深宮,到底會發生什麽令人期待的事情,因此心中十分憋屈地到了骊山。”
“如今我足疾有了起色,宮中除了母親和父親,其他人一概不知。即使是這樣,我心中也有一種終于吐氣揚眉的感覺,他日回宮,一定要四處溜達幾圈,讓人人都知道我的足疾已經痊愈,氣死那想要害我之人。”
說到最後,太子殿下似乎是腦補了自己像是開屏孔雀般到處炫耀的模樣,沒忍住笑了起來。
笑聲爽朗放松,能讓聽者也情不自禁地彎起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