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其實李承乾跟父親李世民說起蘇妧的方法之時,李世民是猶豫的。
可太子殿下當着父親的面, 半點也不遮遮掩掩, “阿耶何必猶豫?風鈴是阿娘身邊的侍女, 後來又到東宮服侍瑤奴。如今她闖禍了,別人嘴上雖然不說, 心中肯定都以為是阿娘和瑤奴在背後指使。難道阿耶敢向兒子保證,您心中就一點也沒有懷疑嗎?“
李世民原本還想跟李承乾說我怎麽會那樣想你的母親和妻子呢?可被熊兒子那樣直截了當地指了出來,他反而不好意思說沒有。
聖人輕咳了一聲, 瞪了太子殿下一眼, 差點沒罵他混賬。
李承乾迎着父親的視線, 卻笑了,他說道:“阿耶心中有懷疑, 那才是正常的。換了任何人, 都會那樣猜想。人性本就難測, 問心無愧之人, 自認坦蕩。可自認坦蕩并不能消除他人心中的疑慮,瑤奴的方法雖聽起來匪夷所思, 若是行得通, 阿耶又何妨前去聽一聽呢?"
身為一國之君, 又豈會在這點小事情上拎不清。
于是,李世民輕咳了一聲,準了李承乾和蘇妧的主意。
只是李世民沒想到那一聲“準了”, 會牽扯出另一個真相。
那就是魏王李泰,竟然才是風鈴背後的推手。
李世民當場就令李泰回魏王府待着, 不允許踏出大門一步,不允許見客,而風鈴則移交大理寺。
大理寺丞和禦史中丞聯手審問此案,審完此案後的大理寺丞和禦史中丞面面相觑,好半天之後回過神很來,才商量着寫給聖人的奏折該要怎麽下筆。
李世民手中拿着奏折,他從來沒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面對這樣的情況。
相思殿中,纏綿病榻的是他的女人,她腹中的孩子,在他還不知道孩子的存在之時,就已經死了。而如今所有的線索,都在指向兇手,而那個兇手,是他的另一個孩子。
在外征戰沙場,在朝堂之上指點江山,不管多麽棘手的事情,似乎都不如眼前與天下比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讓他來得糾結。
在立政殿中的李世民,仿若瞬間年老了幾歲一般。
而這時,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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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過頭,是長孫皇後站在他身旁。他的皇後此時臉色有些蒼白,可精神尚可。
“二哥。”
李世民擡手,握住她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勉強笑了笑,“沒事,我只是在想青雀的事情。”
長孫皇後在他身旁坐下,并沒有說話。
此時此刻,不管她說什麽,都是不合适的。
風鈴是她帶回宮中的,李泰是她嫡出的次子,蘇妧是她的兒媳婦,哪一個人跟她都有着密不可分的關系。
而楊氏,她的名分是齊王李元吉的王妃,實際已經是李世民的女人。她腹中的骨肉,是李世民的。
那個死去的孩子,是李世民的孩子。
東方樾說楊氏本就底子不佳,孩子能否保住本就是個未知數。
話雖這麽說,可風鈴去刺激了楊氏。
李泰還想叫風鈴教唆蘇妧,讓蘇妧利用自己的醫理知識去害了楊氏腹中的孩子。
即使他還沒來得及做,楊氏就因為風鈴的言語刺激導致情緒大起大落,沒能保住孩子。
風鈴那樣做的時候,到底是因為李泰的指使還是因為她的本心,都已經不重要。
重要的是,楊氏的孩子沒了,而李泰處心積慮,別有用心。
李泰居然在肖想皇太子的位置。
多年夫妻,彼此之間的默契早就心照不宣,李世民知道長孫皇後的顧慮,他将她拉到身旁坐下,然後将方才拿在手中的奏折遞給她。
“這是大理寺丞給我的奏折。你看看。”
長孫皇後打開褶子,大理寺丞說的是風鈴一案。
此案很神奇,沒有任何物證,所有的東西不過都是一面之詞。
風鈴說她是受魏王教唆,當日魏王派人送來的信件她都收着壓在了床板底下。魏王還說,有朝一日若是他能成了皇太子繼承大業,楊氏算什麽?楊氏只配替風鈴提鞋子。可大理寺的人去了東宮搜風鈴壓在床板下的信件,信件确實是有的,可那是空白的信紙。
而魏王李泰則是另一個說法,風鈴雖然是皇後殿下的侍女,這十幾年來看似忠心耿耿,實則包藏禍心,一直等待着機會為齊王報仇。如今她暗中得知楊氏有了身孕,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她早就想好了,先借機挑撥皇後殿下與聖人的關系,誰知聖人與皇後殿下感情深厚,于是她又轉而要挑撥他和太子阿兄的關系。
可蘇妧當時用香使風鈴放下防備時,風鈴所說的難道是風鈴臆想的嗎?
魏王說大概是的,太子妃的那些香雖然說不會害人,可用多了當真對人無害不會傷害人的大腦嗎?若當真如此,不妨叫尚藥局的太醫東方樾出來保證。
是藥三分毒,更何況蘇妧當時用的香确實是劑量很重。
為了以示公平,大理寺丞和禦史中丞去讓東方樾出來做個試驗。
東方樾對不同的人用了同樣劑量的香料之後,那些人都說自己迷迷糊糊的,很放松想睡覺,一會兒像是在做夢,一會兒好像在現實當中,說了什麽都是迷迷糊糊的,清醒後并不記得。
大理寺丞和禦史中丞對這個沒有物證的所謂案件十分頭疼。辦案之人,講究的是人證物證俱全,若只是當事人的一面之詞,未免也過于牽強。
長孫皇後将奏折合起來,終于跟李世民說道:“二哥還是別讓兩位大臣為難了吧。”
李世民看向她,昔日意氣風發的帝王此刻被這家事折騰得腦仁疼,模樣也是頹然的。
他擡手掐了掐眉心,沉聲說道:“青雀心中大概也是存了那樣心思的。”
長孫皇後聞言,低垂着雙眼并未說話。
皇後有孕在身,李世民不想令她難過,再說,此時說起來不過是魏王起了心思,尚未付諸行動。說起來大概李世民也是心虛,他自己的帝位本就來得不是那麽正當,因此他覺得或許李泰如此,也是因為父親的緣故。
李世民:“或許,是我對青雀過于溺愛了,才讓他生出這些非分之想。也該讓他認清自己的身份,知道什麽才是他的本分了。”
聖人将大理寺丞的奏折壓了兩天,并未多說什麽,也沒讓兩位大臣為難。
風鈴被送去掖庭當苦力。
至于魏王李泰,他此時正在魏王府的花園中,手扶着水榭欄杆,站成一個動也不動的胖球。
春天的勃勃生氣彌漫在傍晚的空氣,可李泰的心卻感覺看不到光。
他沒想到蘇妧的用香之術竟然那麽出神入化,居然可以迷惑人的神智,令她們不由自主地撤下心防,說出心中所想。
其實他沒想過要害母親。
他的本意只是想通過蘇妧加害楊氏腹中的孩子,父親對齊王妃寵愛有加,而太子阿兄對蘇妧也是捧在手心裏的。如果父親因為齊王妃要重罰蘇妧,那麽太子阿兄必然會因為想要維護蘇妧而跟父親交惡。
他所想的,只是想讓父親開始對太子阿兄不滿。
他并未想過要将阿娘牽扯其中,都怪風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讓她去教唆蘇妧,她反而自己去刺激齊王妃,弄得齊王妃腹中的孩子直接小産。
李泰仰着頭,看着天邊的夕陽。
夕陽的餘光照在湖面上,波光柔和,可惜沒能令李泰的心情便得好一些。
他在想自己應該怎麽辦?
他在寫給風鈴的信件上都做了手腳,那些信件都是經過特殊處理的,字寫在信件上,開始是可以看到的,只要過了三天,字體就會消失。為了避免風鈴起疑心,他還讓送信的人告訴風鈴,看完之後一定要燒了。
沒想到風鈴果然沒燒,出事了還想要拉他一起下水。
他又怎會如她所願呢?
如今唯一棘手的,是蘇妧用了香料令風鈴在似夢非夢的狀态下說出來的那些話。俗話也有說,東西可以亂吃,話不可亂說,更何況雖然沒有物證,可風鈴的話是經得起推敲的。
該怎麽辦才好呢?
難道就這樣天天在魏王府中什麽事情也不能做嗎?
父親和母親會不會一狠心,就将他貶出了長安?
少年李泰這樣想,那樣想,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到最後,他确定破釜沉舟。
他要去向父親和母親請罪,他要去向母親認錯。
他教唆蘇妧去害楊氏,然後令太子阿兄的父親交惡的方法繞的圈子太大了,說出去也十分牽強。
何不說他是為了母親?
父親這些年來寵愛楊氏,雖然沒有給她名分,可吃喝用度哪一樣不如四妃的待遇?如今父親說了要封楊氏為賢妃,那麽他日楊妃生了個皇子,會不會禍害後宮,與母親争奪後位?
更何況,父親的德行是可以與舜、堯之帝相比的賢君,日後是要青史留名的,怎能因為一個齊王妃而敗壞了德行?
這些話說出去是父親和母親定然是生氣的,尤其是父親,大概會氣到吐血。
可父親不是那種氣了便暴跳如雷的人,牢裏的死囚父親都能與他們定下約定,讓他們回去與親人相聚後,在行刑之前趕回長安。
更何況他是父親的嫡子?
他雖然出宮設府,可他還沒娶妃,也還沒加冠。
虎毒不食子,父親不管是對他還是對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十分縱容并且心軟。
他只要令父親覺得他知錯能改,只要能讓父親和母親心軟,就足夠了。
這麽一想,魏王看着遠處水面上的目光又亮了起來。
翌日,魏王在府中穿戴整齊,說想進宮見父親和母親。
帝王夫妻在立政殿中見了魏王,具體說了什麽外人都不得而知,只知道魏王離開立政殿的時候,眼睛腫得跟桃子一樣。
而立政殿中的聖人摟着默默流淚的皇後殿下,眸中神色微微心疼,但還是勸慰說道:“他既然已經知錯,稍作懲戒之後看他表現吧。至于風鈴說他本想讓高明與我關系交惡之事,未必是真。畢竟,風鈴仰慕之人是齊王,一開始救她收留她的人,也是齊王。”
三天後,魏王李泰以為母親和父親祈福為名,要到長安城外的慈恩寺去吃齋念佛。
至于什麽時候能重新回魏王府,沒說。
蘇妧聽說這事情的時候,難免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其實所有的事情,不過是源于風鈴對楊氏說了一句不敬的話。李泰有賊心,可他還沒開始做呢,她也沒入入套了,就被風鈴在似夢非夢的狀态下抖了出來。
這看着腥風血雨般的事情,像是一個鬧劇。
只是這個鬧劇,讓李世民和長孫皇後看出了李泰的心思。
李泰僅僅是起了心思,并未釀成大錯,李世民認為這與他當年跟兄弟奪權的事情也有關系,除了讓李泰去承恩寺念經禮佛之外,李世民本人也減膳撤樂,反省起自己的德行來。
對于這樣的結果,蘇妧心中是覺得有些遺憾的。
遺憾也沒有辦法,因為除了風鈴的一面之詞,真的沒有任何物證可以證明風鈴是聽命于李泰的。蘇妧也想到風鈴的夢境中去看一看,可風鈴吃過一次虧之後,蘇妧再入她夢境的時候,只要一問李泰的事情,即使是李元吉出來也沒有用,她不說。
蘇妧只好作罷,能怎麽辦呢?
即便是做夢,人也是有自己的意識的。
似夢非夢的時候吃了一次虧,下次想再要哄她上當,可就沒那麽容易了。
蘇妧并不能左右別人的意識,即使能左右風鈴的意識,風鈴所能告訴她的也有限,也就懶得折騰了。
反正現在李世民和長孫皇後都知道李泰的心思,李承乾也知道。
這就好比是原本敵人一直是躲在暗處的,可如今被揪了出來在陽光之下無可遁形。
以後李承乾要是有個萬一,都可以理直氣壯地懷疑李泰,李泰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一定會夾着尾巴做人。
有的事情,也不能操之過急,有了一個好的開始,大概結局也不會糟糕。
蘇妧這麽一想,又覺得沒那麽遺憾了。
過了春天,長安就開始變得悶熱起來。加上先前李泰之事往帝王父親心中添了不少堵,至今想起,依然堵心堵肺。
夏天以來,李世民就幹脆帶着皇後殿下到了九成宮去避暑。
而這兩天長安下起了滂沱大雨,總算是稍微緩解了一下先前的暑氣。
相思殿的齊王妃自從春天時的那一次小産之後,身體每況愈下,如今纏綿病榻,到了夏天,更合适胃口不佳。前兩天尚藥局的東方樾太醫才去為她把脈,說王妃郁結在心,還是放寬心較好。
齊王妃楊氏只是愛理不理地靠在榻上,不發一言。
剛好夏天到了,蚊蟲比較多,蘇妧想去尚藥局配一個驅蚊蟲的香,既能驅蚊蟲,又對人體無害。東方樾看到了太子妃來,,捋着他的山羊胡,笑得很是慈祥。
無意中說起楊氏之時,東方樾卻是十分無奈。
“她本就不是底子特別好的人,上一次小産虧了根本,如今又郁郁不歡,不是好事。只擔心聖人從九成宮回來,看到的依舊是病恹恹的齊王妃。”
蘇妧只在旁邊聽着,然後讓尚藥局的人去拿她要的香料。
尚藥局的東方樾并不是誰的人,醫者父母心,不論男女貴賤,只要東方樾願意治,那都是一樣的。他說起齊王妃的時候,也不過像是說起某一個病人的語氣一般。
蘇妧看着外面被大雨沖刷過的地面,也回答得漫不經心,“若是有心,身體是可以養好的,病也是可以治的。只是她心中放不開,那便是心病。身體有病尚且有藥可醫,心裏有病,那就只能靠自己了。”
東方樾沒搭話,因為道理大概就是那麽一回事。
他正在對着尚藥局配好的香料研究,忽然問道:“太子妃這些香料有多出來的嗎?”
太子妃一聽,十分善解人意,“有啊,多出十幾包呢,也愁着用不掉,不如交給太醫,讓太醫送給有需要之人。”
東方樾一聽,笑出了一臉的褶子。
所以說他為什麽對蘇妧這個年輕的小女娃十分喜歡呢,喜歡的大概就是她的聰明和體貼。
聰明,但從不自作聰明。
蘇妧看着東方樾滿是大褶子的臉,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時藿香進來,跟她說:“太子妃,太子殿下在外面等你。”
蘇妧愣住,“太子殿下在外面等我?”
好端端的 ,李承乾怎會來尚藥局找她。于是,跟東方太醫說了兩句話,讓藿香将那些香料都收好了,就走出尚藥局。
李承乾從小體弱多病,對到處都是淡淡藥香味的尚藥局很是沒有好感,就是到了也不願意進去,只在外面等着。
太子殿下親自到了尚藥局,尚藥局的人受寵若驚,都出去要跟太子殿下說幾句話。
李承乾閑着等蘇妧,等着也是等着,就站在尚藥局外面的廊道上看着雨,有一搭沒一搭地聽着尚藥局藥丞的熱情科普。
父親和母親到了九成宮避暑,去之前父親說他好像犯了頭疼病,也想陪着有了身孕的母親多休息幾天,又說他都立妃了,也該試着料理一下國事了,于是一股腦地将有事啓奏的大臣們打發給他處理。
太子殿下這幾天幾乎還是連軸轉,覺都沒睡安穩。
今天緊趕慢趕,好歹是将重要的事情處理完,不能處理的做了标記等父親回來再做定奪,就趕緊回去東宮找太子妃。
誰知撲了個空。
趁父親和母親都不在太極宮,他可以帶着瑤奴和雉奴出宮溜達一圈,雉奴念叨着要出宮玩很久了,瑤奴入宮之後除了回門還沒出過宮,應該也想念母親了。
藥丞在旁邊跟太子殿下說話,說的口幹舌燥,然後發現太子殿下早就沒有在聽,只好悻悻閉嘴。
藥丞才閉嘴,就看見太子妃在侍女的陪同下在拐彎處過來。
原本還心不在焉的太子殿下好像是忽然心有靈犀一般,轉頭,看到了太子妃,眉眼瞬間便生動起來。
太子殿下頭也不回地朝藥丞揮了揮手,“這裏沒你們的事,都下去吧,別來打擾。”
藥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