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因為蘇妧要和李承乾一起去見原匪,所以回去看父母的時間并不長。太子殿下出宮十分低調, 馬車是停在了蘇府的側門。
正在書房的蘇亶聽說蘇妧和李承乾到了府裏, 吓得手中的毛筆都掉了。蘇妧見了父親, 長話短說跟父親說了幾句話,就去了內宅見母親孫氏。
此時的孫氏已經快要臨盆, 大腹便便,如今又是夏天,孕婦未免受罪。
其實平時孫氏也會進宮, 只是次數不多。蘇妧這次出宮, 雖是女扮男裝, 可那眉眼孫氏一看便認出了她。乍一見到女兒,開始以為是她惹了什麽禍事, 後來聽說是李承乾帶她出來玩的, 不由得好笑。
孫氏拉着蘇妧的手坐在塔榻上, 直說兩個小家夥太胡鬧了。
可蘇妧不管, 她趕着跟李承乾到城外去,于是長話短說, 拉着母親手叮囑了一些夏天注意的事情, 又将自己昨天在尚藥局配的驅蚊的香料給了一些孫氏, “這是給阿娘的,王妃姨母那裏我也讓人送一些過去。等你們用完了,派人跟我說一聲, 我再去給你們配。”
孫氏看着女兒,見她臉色紅潤, 比起從前的時候,更加美麗動人了一些。
她原本還擔心女兒入主東宮之後,會不習慣,也擔心皇太子對蘇妧只是一時新鮮,如今看着兩個小兒女的模樣,感情也是十分融洽的。
李承乾若是對蘇妧不好,蘇妧便不會像如今這般容光煥發。
只是想起不久前宮裏發生的事情,孫氏仍然心有餘悸。說是東宮的侍女害得齊王妃楊氏小産,差點禍及蘇妧,雖然後來查清楚了是與蘇妧無關,可孫氏與蘇亶得知此事後,都為蘇妧捏了一把冷汗。
蘇妧時間有限,孫氏只好長話短說,她拽着女兒的手,溫聲叮囑:“一定要事事小心,有什麽事情阿娘與父親無法照應你,但你也可以問問王妃姨母。”
“阿娘別擔心,我都知道的。前幾日我才見過姨母呢。”
蘇妧本來就與陳王妃走動得比較多,如今入宮後,其實有很多事情并不是那麽清楚,後宮中的妃嫔各有各的心思,除了長孫皇後,她跟誰都不好親近。
但陳王妃就不一樣了。
陳王是李世民比較看中的弟弟,陳王妃是本朝宰相戴冑之女,蘇妧尚未入宮之前,陳王妃對她就十分喜愛,這事情并不是什麽秘密。如今蘇妧成為了太子妃,跟嬸嬸之間走動比較多,也并不會特別引人注目。
蘇妧和母親說着話,到了院子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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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乾正在和蘇亶在外面等着,見到了蘇妧和孫氏,李承乾上前拜見,行的是晚輩之禮。
孫氏見狀,笑得合不攏嘴,因為皇太子将她的女兒當成了掌中寶。
蘇亶将李承乾和蘇妧送出側門,蘇亶私下叮囑蘇妧:“太子殿下才學出衆,但有的事情不宜操之過急。有的事情若是過于激進,只會适得其反。不如先扔幾塊探路石看看情況,若是激起的水花太大,就該注意方式。你身為太子妃,也該以皇後殿下為楷模。”
蘇妧知道蘇亶說的是什麽意思,李承乾最近跟戶部原侍郎走動得比較多。前些日子的時候,李承乾有意無意地提了一下大唐與西域通商的事情,在朝中引起了一些反對的聲音。
其實李承乾在大朝會上,一般都是別人說,他聽。
但是那天在大朝會上的時候說起邊境正直多事之秋,不僅是吐谷渾蠢蠢欲動,最怕是西域各國結成聯盟,一起攻進大唐境內。
李承乾對那個說法,倒沒有任何輕視,太子殿下只是表示了一下除了可以用武力降服之外,或許也可以用利益相誘。我朝國庫雖不豐盈,但手中有錢的人,也大有人在。除去世家貴族,也有一些富甲一方卻沒有身份的人,想要成為朝廷新貴。朝廷何不招攬一些影響力較大的商人組成商會,讓這些商會每年集合一些志願者,在朝廷的支持下,讓他們到西域各國去看看是否有買賣可做?
說到底,西域各國侵擾大唐邊境,不也是因為想要大唐的資源,為了財富嗎?
若是通商讓彼此得到的好處比戰争多,那為什麽還要打仗呢?
太子殿下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他的話令全場嘩然。
當然了,太子殿下又補充,這些事情不過是他暫時的想法而已。
滿朝文武,除了個別商賈出身的大臣,聽了太子殿下的話或多或少都有些意見。
并不是因為太子殿下的話不對,而是太子殿下有意提攜商賈這一舉措,必然會導致朝中出現一批出身商賈的新貴,到時候朝中的平衡定然會被打破。
新勢力的崛起也勢必會影響舊勢力的利益,名門世家便首當其沖。
秘書丞蘇亶看着年輕的太子殿下面對着衆人的聲音,依舊是不慌不忙的沉穩模樣十分欣賞,可內心也是止不住憂心。這兩年太子殿下聽政,聽的時候多,說的時候少,偶爾說一兩句,角度刁鑽得讓人想不到,可卻又能直指問題的核心。
那天李承乾說了武力降服并不是唯一的方法,也可以有彼此互惠的方法後,便笑吟吟地說道:“大唐自開國以來,內憂不斷,外患不止。內亂外患有時不過都是為環境所迫,在大唐境內開辟商道,雖有官府在其中主導,但若是有力可圖,自然也有地方勢力介入,與朝廷一起保一方安寧。與西域各國共建商道,彼此和平共處幾年,我朝得以休養生息,田地自然有人種,糧倉自然會豐盈,國強自然兵強,到那時不費一兵一卒,萬國臣服是早晚的事情。”
太子殿下年紀輕輕,由此胸襟,本來是大唐之福。
胸襟雖廣,可難免目中無塵。
朝中勳貴,哪個都不是好得罪的。
蘇妧明白父親的意思,她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青年身上。身量颀長,穿着天青色常服站在馬車前的李承乾,擔得起一句芝蘭玉樹。
難怪他私下跟李震一起的時候,老是自诩大唐一枝花。
蘇妧的拉回,跟父親說道:“阿耶放心,我知道。”
蘇亶一聽蘇妧這麽輕描淡寫的語氣,就覺得要壞菜,他家瑤奴到底知道什麽?
可蘇妧已經不跟父親多說了,她只是笑着跟父親說道:“我給阿娘留下了一些香料,太子殿下從東宮的庫房中拿了一藥材和日用品給阿耶和阿娘。過不了多久,我的小弟弟小妹妹便要出生了,到時候必定又機會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宮到府裏看望阿娘和弟弟妹妹。”
蘇亶看着蘇妧四兩撥千斤的模樣,也不再說什麽。
或許,只是他杞人憂天吧?
蘇亶站在大門口目送女兒和李承乾的馬車走遠,表情像霜打茄子似的。
剛才顧着叮囑女兒這個叮囑女兒那個,都忘了當初蘇妧入宮時,他的初心。
他不求女兒能成什麽大事光耀門楣,只求她在深宮內苑照顧好自己。
蘇亶心裏有些失落,他回過頭去才進門,就看到大着肚子的孫氏站在門口。
“娘子,你怎麽出來了?”
孫氏:“我想來想去,想看着瑤奴離開。”
蘇亶扶着她往裏走,“你看到了,她如今過得挺好的。太子殿下比你我想象中要更重視瑤奴,這是好事。”
說起這個,孫氏就忍不住笑。她想了想,又說道:“你方才跟瑤奴說的話,我都聽見了。朝堂之事,我不懂,可我有時候覺得人若是想幹什麽,身邊至親的人都不能支持他,一定很寒心很難過。”
孫氏低着頭,走上前方的臺階,她側頭看向身邊的夫郎,笑着說道:“當日你要入朝為官,若我跟你說,蘇郎別去,當日你的阿翁被聖人拒之門外,你去了不過自取其辱,你會如何?”
蘇亶愣住,随即笑着握住了孫氏的手,笑着說道:“可娘子并不是那樣的人,旁人不能理解我的苦處,但總有娘子理解。”
語畢,蘇亶便嘆息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夫妻本為一體,若是太子殿下有什麽想法,瑤奴理解他支持他,也是正常。只是我這個當父親的,不僅要擔心女兒在東宮如履薄冰,還要擔心女婿在朝堂上得罪權貴,有時候難免覺得愛莫能助。”
孫氏聞言,“呿”了他一聲,“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操心那麽多做什麽?年輕人有想法總是好的,總比那些托蔭于前輩之人強。聖人和皇後殿下對太子都不曾說些什麽,你就別庸人自擾了。”
被妻子稱為庸人的蘇亶聞言,頓時哭笑不得。
可他也必須承認,孫氏說的有道理。
蘇妧和李承乾到了原匪的別院。
古人的房子就跟後世一樣,房價有貴也有便宜的。一般來說,越靠近天子腳下,房價就越貴。除了皇室貴族,尋常人家要是想在長安有個拿得出手的宅子,那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原家卻不一樣,原侍郎是戶部侍郎之前,就是沿海一帶的富商,富得漏油。以至于到了長安之後,去拜訪那些大臣的府中時,心中都是掩不住的失落。原侍郎為了讓自己更好地跟大臣們一起共事,也委屈了一下自己,在長安城裏的宅子是普通的五品以上官員的樣式,既不寒酸也不招搖。
可到了原匪,原匪可不管。
商賈出身又如何?架不住他家有錢。他直接在長安郊外買下了一大片地,然後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建成了一個環境十分雅致的別院,還起了個特別洋氣的名字,叫酒泉。
不知情的人,還以為原匪郎君是個好酒之人。
酒泉是個好地方,樓臺亭閣,錯落有致,林蔭小道還有鳥兒叽叽喳喳在歡叫着。
與皇家在骊山的別宮,其實差不到哪兒去。
然而就這樣,原匪在太子殿下和蘇妧面前還十分謙虛地說:“寒舍粗陋,兩位郎君見諒。”
李承乾聞言,笑着說:“敢情竹猗當我是不曾出門的傻子,真以為長安的地磚都是金子鋪的,才會覺得你這粗陋。”
竹猗是原匪的字。
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蘇妧想,原侍郎取的好名字,對原匪寄予厚望。只是可惜這個嫡長子有些過分叛逆,未曾按照老父親的期望長大。別說入仕,好像叫他待在關中,都委屈了他似的。
原匪哈哈笑了起來。
蘇妧很驚奇地發現李承乾和原匪并無什麽君臣之間的俗禮,兩人說起話來十分随意。李承乾這樣蘇妧并不覺得奇怪,可原匪在李承乾面前不卑不亢,談吐都很是有風度。
原匪在前面帶路,他一眼便看穿蘇妧是女扮男裝,卻并不說穿。雙目也是十分規矩,并不多看她一眼。
他在前面一邊走一邊跟他們說西域的趣事,“胡姬長得好看,能歌善舞,只是可惜體味有些重。我聽說長安如今十分流行一種叫玫瑰香的香露,價格不菲。若是這種香露能帶到西域去,定然能被搶購一空。”
被蘇妧牽着手的李治聽說了,便說道:“那玫瑰香是我阿嫂做的調香,要收集每日清晨花瓣上的露水,還要剪下無數的玫瑰研磨成粉,經過很多的工序,才能做成的。若是帶到了西域去,再多的銀子也不賣。随随便便就賣了,豈不是糟蹋阿嫂的辛苦?”
原匪一聽,便笑着說道:“某這些年來走南闖北,琢磨的最多的,便是何事有利可圖。不像小郎君,有着一顆既溫柔又體恤親人的心。”
猝不及防地被人誇獎了的李治頓時就臉紅了,宮裏也有人誇獎他,但旁人的誇獎都十分講究,既含蓄又雅達,哪像原匪這麽直白?
而且還當着阿嫂的面,害羞。
蘇妧看着李治的模樣,不由得失笑。
一直尾随在後的李震不發一言,十分安靜地當着他會移動的背景板。
原匪引領着李承乾等人進入了一個四面都是荷花的水閣,水閣之中,淡色的窗簾被高高支起,夏風徐來,荷香陣陣。
李治已經在東張西望,因為在荷塘上,有幾葉小舟。
原匪見狀,建議說道:“小郎君若是喜歡,不放到湖中一游?今日天氣頗好,賞荷采蓮都是不錯的選擇。”
李治聞言,兩眼放光,看向李承乾,“阿兄,可以嗎?”
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李承乾望向李震,“派人跟九郎一起,小心伺候好了。若是有什麽三長兩短,逐個問罪。”
李震點頭,帶着李治離開。
李治和李震離開了之後,原匪讓人将先前李承乾給他的那張圖紙拿來。他手中握着圖紙,目光中帶着幾分請示般的意味看向李承乾,是否應該當着蘇妧的面将圖紙打開。
李承乾站在蘇妧身旁,笑着說:“這是我的娘子,打開吧。”
原匪見狀,目中閃過幾分訝然。
他看穿了郎君模樣的蘇妧是女子,可卻不曾想到她竟然是當今太子妃。都說太子殿下風度翩翩,還沒立妃的早些時候,還會微服出宮個,與陳王之子以及李震等人在長安城中的樂坊、酒坊出沒。
這些勳貴之子弟,原匪見多了。他原以為蘇妧大概是李承乾的哪個紅顏知己,太子殿下難得出宮一趟,便帶上一起出來解悶的。
誰知蘇妧竟是當今的太子妃。
原匪連忙端正了一下自己的态度,朝蘇妧微微躬身,“某,見過娘子。”
蘇妧眨了眨眼,然後看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被蘇妧那麽一看,讪笑了下,随即擺出一副原匪有眼不識泰山的模樣,笑罵:“不是說走南闖北,見過的人多不勝數,有一雙火眼金睛麽?竟然連太子妃都認不出來!”
原匪聞言,內心簡直受到了一萬點暴擊。
因為太子殿下喜歡耍帥,每次他在樂坊也好,酒坊也好,見到太子殿下的時候,他都跟只開屏的孔雀一般。若誰說太子殿下在宮外養着紅顏知己,那并不奇怪啊?
而且他又怎能想到,太子殿下自己帶着晉王微服出宮就算了,竟然能将東宮的太子妃也帶出宮來。
這事情跟說出去,誰會信啊?!
躺着也中槍的原匪,默默地在桌上鋪開了羊皮地圖。
蘇妧低頭,只見大唐的萬裏江山都濃縮在這張地圖之上,地圖上有兩個圈,一個圈是他們如今腳踩着的長安,一個是玉門關。
邊境上的事情,蘇妧聽了也一頭霧水,因為她不參政。
原匪洋洋灑灑跟李承乾說了許多,李承乾只是在旁聽着,并不打斷。
他既不生氣也不苦惱,但也沒看出多高興。開始的時候原匪還說的抑揚頓挫,然而他越說到後面,就越說不下去了。
因為李承乾的模樣雖然在笑,但笑容卻帶着幾分寒意。
好不容易,原匪說完了。
李承乾才回頭看他一眼,問道:“竹猗說完了?”
原匪點頭。
李承乾:“我當竹猗是可造之才,與我年齡相仿之時便雄心壯志要橫渡東洋,雖然被浪打了回來頗為狼狽,可第二年便與得道高僧結伴遠走西域,一走便是好幾年,到底是個見多識廣之人,不似這長安城中的世家子弟,雖有學識,但不曾到大唐的四方走一走。我懷着誠心而來,去沒想到你卻是在敷衍我。”
蘇妧卻并不意外為何李承乾會覺得被敷衍了,眼前鋪開的地圖上用紅色的朱砂筆做了一些标記,蘇妧看得出來那是李承乾的筆跡。李承乾在大唐境內沿着大運河選了幾個地方,想要建起水陸兩條商道。水道怎麽走,陸路要怎麽建,沿途在哪些地方需要設立驿站或者關卡,都有設想。但他只是想而已,該要如何實施,怎樣讓沿途的商業工業發展起來,帶動百姓生産這些都是要細細推敲的。
朝廷看中了原侍郎管錢花錢的本領,可李承乾是看中了原匪手中生金以及他至今在大唐商賈中的影響力。
他把地圖給原匪,并不是要原匪用朱砂筆在地圖上劃兩道,将商道貫穿大唐境內外,然後與他誇誇其談若是商道建成的好處。
商道建成,并非一朝一夕。
太子殿下縱然在大朝會上跟群臣誇誇其談,說着日後會如何繁榮昌盛萬國來朝,那只不過是因為朝臣當中,雖有務實之人,但大多數人都是懷着為民請命、為萬世開太平的大理想而來,他侃侃而談無所謂,畢竟,他只是就邊境不寧的事情自由發揮,父親等人不過聽聽,暫時當不得真。
可李承乾并不希望原匪面對他時,也是這般的侃侃而談。
原匪見李承乾冷下去的模樣,卻不見驚慌。
他笑着說道:“殿下為何說某是在敷衍?殿下貴不可言,胸襟寬廣,若是只看眼前的一畝三分地,惦記着那三瓜兩棗的好處,也未免過于妄自菲薄。”
李承乾神色淡淡,“三瓜兩棗的好處,能讓人嘗到甜頭,那便是有可取之處,眼前的一畝三分地也看不好,日後如何将天下視為己任?”
語畢,太子殿下冷冷地瞥了原匪一眼,牽着蘇妧的手便要離開。
原匪:“殿下請留步!”
李承乾頭也不回,說話毫不留情:“留步等你畫一個百年之後都不能實現的大餅嗎?”
原匪這次是真的急了,“殿下,殿下!慢着,慢着,我還有另外一個圖還沒拿出來呢!”
李承乾不為所動,蘇妧回頭看了原匪一眼,原匪臉上盡是苦笑,求救的目光看向她。
蘇妧想李承乾之前能對原匪另眼相看,想必是看中了原匪的什麽東西的。而且,蘇妧想起那套如今還珍藏在東宮,記在她名下的那套夜光杯……那也是原匪送的。
好吧,就當還他一個人情。
于是,蘇妧拽了拽李承乾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