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道旁竹
是夜,紅橋夜市。
兩人坐在巷子裏的一張小桌上。
這巷子最寬處只能擺一張小桌,容一人走過而已。那盡頭便是支起攤棚,幫人料理菜蔬食物的攤主,宋希庭帶來的大鲫魚如今就躺在小攤主面前的砧板上。
她看起來有三十多歲,手腳極為勤快,身旁大鍋小鍋好幾個,冒着騰騰熱氣,一個五六歲的丫頭幫她端菜倒水。
月書頭回逛古代夜市,望着市井裏的煙火氣,莫名有些新奇。
宋希庭等了會兒,叫月書去給他買杯酸梅飲子。巷子外面熱熱鬧鬧,頂上懸的白紙竹篾燈拘着一團團暖蓬蓬的光,不久前才過的五猖廟會,一些彩旗留在舊地方,樹影小蹲着幾個小商小販,百無聊賴地扯着旗,見有人來,忙起身招呼。
這時候有酸梅飲子、綠豆湯、茉莉香茶,月書買了酸梅飲子,望着綠潤潤的綠豆湯,想了想,忍着又跑回去了。
可入巷拐角處,正巧也有人急急出來,兩個人猛地一撞,那酸梅飲子灑了半身及一地。
“不長眼?!”
聲音有些熟悉,月書擡眼,見是個怒氣沖沖的男人,一臉不善,知是個不好處理的,道歉也無濟于事,于是二話不說,瞬勢往地上跌。
俗話說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诶呦,你說什麽?我這東西也灑了,身上更疼,哪來沒長眼的。”
那男人皺着眉,一手揉着臉上被人打出的紅腫烏青,一面恨聲道:“你撞了我,竟還敢倒打一耙?”
“大哥你可真是會潑髒水,我疼的骨頭都要散架,你還好好站着,怎麽倒打你一耙。你在強詞奪理,不過欺負我一個弱女子,跟男人搏力氣搏不過,又要臉,故意來欺負我!”月書說着掩面裝哭,心想這狗人再嚷嚷就訛他百八十塊。
但這穿着灰直身的男子昨夜被人打的鼻青臉腫,今兒來老婆這裏要錢被刻薄幾句,好巧不巧,又跟人撞上,見她柔柔弱弱,本想出一出氣,誰想月書哭聲有點大,招來愛看熱鬧的人探頭探腦望着,一下更下不了臺面了。
“我欺負你?瞎講什麽鬼話,一個小娘皮撞着人半點不講理,往地上一賴,這還要臉麽!”
月書冷笑:“我被撞的渾身疼,站也站不住,你是眼瞎了還是心被狗吃了?我本想說此事就算了,我吃點虧,別鬧成笑話。可你這杵倔橫喪的給誰看呢,今天還就不能讓你輕易走了。”
“你想怎樣?”
“賠錢!”
這方鬧嚷嚷的,宋希庭坐在靠牆的位置,替他把魚端上桌的小姑娘時不時望過去,有些着急。
那頭的攤主午三娘面色極差,目光冷冷,終于燒完一鍋筍雞,丢了圍裙撥開人群擠進去。
小姑娘急跺腳:“娘!”
宋希庭把人拉住,丢了個銀锞子給她,笑道:“那是你爹麽?”
秀秀沒見過這麽精巧的銀子,捧在手裏一動不敢動,只喉嚨裏渾濁嗯了聲,拿不準他是什麽意思。
“我爹也欠您的債?”
宋希庭搖搖頭,見她松了口氣,笑眯眯道:“那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進去。想喝酸梅飲子還是吃水晶皂兒?我知道這紅橋夜市裏有家賣沙糖冰雪冷丸子的,你幫我跑個腿,剩下的銀錢自己買點愛吃的,當做酬勞。”
他人生的溫柔,話出口,秀秀哪有不從的,只是這樣的好的事落在自己身上,人像是行在天上雲裏一樣,一步三回頭。
宋希庭擺擺手,那走了一截的小姑娘總算不再回頭,小跑着擠了出去。
巷子裏人擠人,月書地上躺着已經開始碰瓷升級了,坐在人後的青年慢慢吃魚,聽着那些鬧嚷嚷的聲音,他從袖子裏取出白日繪的畫。
目光落在女人面上,宋希庭嘆息一聲,沾了魚湯的筷子輕輕點過。
“白瞎了這樣一張好畫。”
又過一會兒,午三娘擦淚回到自己的鍋碗瓢盆面前,月書帶着訛到的一筆錢走到宋希庭身邊。那鼻青臉腫的男人灰溜溜地離開,臨走時臉上重新挂彩。
月書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錢上交,然後認錯。
宋希庭還是看畫,淡聲問道:“我要的東西呢?”
如此明知故問,肯定生氣了,方才撞到人他沒有分毫要搭理的意思,月書心下有了判斷。
宋希庭只是面上的好相與人,昨夜與他初次見面,一夜之後就能被調到他身邊,這當中原因,極有可能與捉的奸有關。此人看似和善溫柔,實則陰的很,要防備。
“少爺對不起。”
月書忏悔,開始抹眼淚。
“你本事挺大,讓你買東西,竟還賺錢了。”宋希庭折好畫紙,掃了眼桌上的錢,撥出十枚幹淨銅錢。
“當時腦子一熱,生怕被人訛了,這才如此。”
宋希庭望着她臉上的紅痕,烏濃濃的眼眸裏意味不明。
月書與他對視,分明居高臨下,但咫尺之間,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不同,便垂下眼。
她身上還有些錢,到時候能還給替夫賠錢的午三娘。
她也是訛到半途才知曉這廢物男人有老婆,老婆就在巷子裏替人加工食物,辛辛苦苦賺點錢都給這狗人掃尾。
這一次午三娘攢的一點錢大半還了債,剩下點撥出去替丈夫平息這場碰瓷鬧劇,如今口袋空空,回到老地方女兒也不知跑哪了,自己一個人蹲在堆成小山的碗碟之間默默洗碗,越想越憋屈,手上一滑,摔了個碗。
這聲脆響如刀,直她心窩裏紮。看着破了口子的手,勞累過度的婦人淚珠藏不住,滴滴往洗碗水裏掉。
“娘,吃元子麽?”
秀秀買完東西從另一頭過來,見巷子裏人散了爹也走了,娘在哭,心裏難過,蹲下來正想把好吃的遞過去,哪知道午三娘已經在崩潰邊緣,紅着眼幾乎說不出半句話。
“你哪來的錢買這些?”
秀秀被吓了一跳,護着另一手上的東西解釋道:“那裏有個人讓我跑腿,剩的錢叫我買點好吃的。”
“哪有這樣好的事,你是不是偷了錢?!”
不等回答,午三娘已經歇斯底裏,敲了幾下女兒的腦袋,憤恨道:
“我攢點錢容易麽!你們爺倆都不是好東西!今天要一點,明天偷一點,怎麽不要我去死!這破東西有什麽好吃的?沒良心的東西,就知道吃,老娘就不該生你!”
她聲音控制不住,月書扭頭看去,那地上也潑了杯酸梅飲子,一個小孩跌坐在地上跟着午三娘一塊哭,指縫裏糖汁往下流,撅着嘴,人委屈又不知道說點什麽好。
察覺到有月書偷看,午三娘怒道:“拿了錢趕緊滾,老娘不待見你!”
宋希庭靜靜瞧着這一幕,掂了掂她訛的錢,笑道:“月書,你這胃口有些大,一貫錢夠看三回大夫了。”
聞弦歌而知雅意,月書連忙彎腰,畢恭畢敬從他手上将銅錢接走,趨步送到午三娘跟前。
“大嫂對不起,這錢還給你。我原本是想訛那個男人,不成想你二人竟是夫妻,此番我做出這樣的事,實在是過意不去。”她說着從袖囊裏拿出自己的私房錢,一并遞給她。
“大嫂拿着,多的是我的賠禮。”
午三娘愣了下,半信半疑,她腦子裏全是剛才月書伶牙俐齒又有些撒潑的形象。
月書将人扶坐起來,怕她不要,就都放在她手裏,然後将地上的秀秀也扶起,拍拍灰,用汗巾給她擦擦眼淚。
“你……”
月書發誓:“我真的只想教訓一下他,我看那個男人神态動作,不像是能輕易放過人的,這才出此下策,讓大嫂誤會又破費,良心不安。”
午三娘吸了吸鼻子,啞着聲,半天,長長一嘆。
“他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整天在外面鬼混,今兒本過來問我要錢,我沒給,生氣了,況且昨兒晚上不知被誰打成那個鬼樣子,剛憋了一肚子氣出來,确實不肯饒人。只是姑娘當着這麽多人的面,與他這般計較,容易叫人說閑話。”
月書也不指望在這個世界嫁人,胡扯道:“這天下哪有人不說閑話的,我小時候遇到過一個全真先生,他給我算過一卦,說我這輩子命硬,且是個姻緣薄的,嫁人無望,适合孤身獨居。”
午三娘難以置信,一時結巴,餘光見她身側走來一位秀氣儒雅的公子,忙站起身,心裏忐忑。
宋希庭說她菜做的好,而後便矮下身,當着兩人的面,将一小塊太平長安金锞子塞到秀秀的手心。
“東西灑了無妨,知道關心你娘,我再送你一塊金锞子。”
午三娘恍然大悟,尴尬道:“原來如此,是我錯怪秀秀了。但無功不受祿,秀秀快還給這位公子!”
宋希庭擺手,笑道:“我送出去的東西,便沒有收回的道理。給她的,收着便是。生個好孩子,你這個當娘的跟着享福,拿着錢買個小鋪面,省的在這小巷子裏勉強,但凡刮風下雨,生意不成,又要委屈自己跟孩子。”
午三娘沒想到今日還有這一遭,真真是柳暗花明,眼眶又發熱,對着宋希庭與月書千恩萬謝。
好不容易要走了,臨到巷子口,走在前面的青年忽而停步,将袖子裏折好的畫紙遞給月書,吩咐道:“送給午三娘。”
巷子盡頭母女二人已經開始收拾,準備歸家,月書把紙遞過去,午三娘笑容燦爛接下,又是一番感謝。
月書見狀心滿意足地往回走,窄窄的一條路上,宋希庭朝她微微一笑,說道:“你做得很好。”
“舉手之勞。”
穿着道袍的男人袖着手,擡頭望了望天,帶上月書在街上漫無目的地游蕩起來。
宋希庭問:“你被人欺負過麽?”
“從前脾氣好,被人欺負,後來脾氣差,未曾有過。俗話說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正是這個道理。”
“怪不得,昨夜又踢又踹,兇死了。”
“不過後頭咬了你一口,怎麽人就乖了?我瞧着,不該以命相搏麽?”
月書沉默,最後語氣沉沉,一字一字說出口,像是思忖很久:
“因為你長得好看。”
宋希庭笑出聲,月下站住,偏頭望她,正好迎着光,無奈道:“林子裏那麽黑,你這雙招子瞧得這麽清?”
月書:“你身上味道好聞。”
宋希庭知道她這定是瞎說,他這些日子常去化城寺,身上帶了淡淡的檀香味,雖幽遠安神,但說不上好聞。宋希庭哼笑了聲,半阖着眼,似斟酌後看着她,認真說道:“你與旁的丫鬟,有那麽一二點不同。”
言行舉止,絕不像秀才教出來的女兒。
月書心想那是當然,芯都換了。
她打了個馬虎眼過去,宋希庭今夜也不追究,兩人差不多繞着紅橋這一片走過,路過一家時聞得女子幽幽的哭泣。
半夜。
破敗的小屋裏,燈燭将盡,周圍昏昏暗暗,那些投在窗紙上的樹影張牙舞爪。
秀秀看着她母親崩潰的樣子,不明所以。
只見跌坐在地的女人手裏捏着一團畫紙,五指收攏緊,淚流滿面。
原來那個丫鬟交給她的畫紙,畫的不是旁人,當中男人與她夫君沒被打之前簡直一模一樣,身上的胎記位置都清晰可見,而成奸的女人,卻是面容不清。
本以為今日走大運,結果卻是這般,午三娘想到送金锞子給秀秀的男人。
“日後你瞧見今天那位公子,遠遠躲着走。”
“可是是咱們的大恩人,你路上才說要咱們娘倆日後多念他的好,躲着走算什麽。”
“你爹在外鬼混惹上事了。”
午三娘念及少年往事,又氣又傷,漸漸絕望。
待月落西山,三更過後,屋外有人敲門。午三娘睡不着,穿衣起來查看,卻見地上一個麻袋,血滲出來,打開看,裏面人已死透了。
不遠處,牆外的陰影裏,一身玉色道袍的青年正低頭緩緩擦拭手中的腰刀。
血濺到袍子上,像是雪地裏綻出了幾朵豔靡的花。
他聽到小女孩的哭聲,擡頭望着,良久卻是笑了一笑,轉身離去。
“這可不能怪我。”
作者有話說:
開心的托馬斯旋轉!mua muamua!!感謝在2022-02-09 16:58:35~2022-02-10 17:58:1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小南條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南條、雨聲 18瓶;君一衣、風岚 10瓶;绻花仕女 5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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