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芍藥宅
月書扶着門,知他又要冷嘲熱諷,當即捂住耳朵。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別耍無賴。”
“我耍無賴,你耍流氓,半斤八兩。”
宋希庭垂眸,歪頭盯着她有恃無恐的模樣,心裏有一點怒氣,他朝着月書的腦袋虛點幾下,輕緩道:
“仗着有他給你撐腰,膽子比天大。當真以為我是個好欺負的?這山高水遠,作死作得太快,他能及時救你?識時務者為俊傑,不想過得艱難,就要懂些人話。”
月書嘆了口氣,悲哀地看着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這話本是說給你聽的。冒牌貨終究是個冒牌貨。你今日敢對我出手,明日有的罪受。”
“這暗處的護衛,咱們雖看不見,但總不能當沒有。你願意答應殿下這件事,想必有求于他。既然有求于人,你就不配做鬥筲之輩。”
月書拍拍他的肩膀,語重心長道:“年輕人,行事放寬,心胸放闊,世界美好,你何必要跟我耍流氓,逼着我來扇你?這可不是我要主動的,是你——”
“自己犯賤”四個字月書沒有說出口,可見宋希庭陰沉沉的樣子,她哈哈一笑。
“殿下走時特意跟我說過,若是你敢做些對我不利之事,必要時可以讓周邊的暗衛出來護着我,你千萬不要想不開。”
郎朗月色下,風拂柳枝,她聲音都跟着飄,一雙彎彎淡眉微挑,竟又挑釁了面前的男人一句。
面容俊秀的綠衣男子聽罷,罕見地甩了甩袖子,黑眸沉沉,負手溫聲道:“伶牙俐齒,我之前倒是小瞧了你這張嘴。”
月書一見他這般,嘆了嘆:“慚愧,不及大郎這兩副尊容。”
宋希庭哦了一聲,指尖掃過她的發梢,俯身低語:“明日來寝宮做灑掃丫鬟。這後門留着你看門,屈才了。”
月書聞言當即搖頭,誰知他也擡手捂住耳朵,學她。
“不聽不聽,小王八念經。”
“喂!”
宋希庭轉過身,頭也不回。
今夜微雲淡抹,月色如銀,應是良辰美景,只是他閉眼,腦海裏便是月書素白面上挑釁的眉眼。
她怎麽敢呢。
宋希庭走過長長的游廊,嘴角微翹,眼眸沉沉,她以為自己會揍她?
望着寂寂的宮殿,他放輕腳步,路過值夜的丫鬟身邊,借着淡淡燭火,他瞧見一張嬌容,随手替她将薄被拉上幾寸,蓋住起伏的胸.線。
長夜将盡,此處姑且不談。
只說第二日,月書果不其然睡到日上三竿,才梳洗罷,掌事手下丫鬟便來敲門。
她推門一瞧,不是柳絲又是誰?
“柳絲姐姐有什麽事嗎?”
月書狗腿子屬性上身,側身請她進屋坐。
柳絲擺擺手:“我就不坐了,手上事多着呢。你在這兒看門看得怎麽樣?”
“很好很好。”
她笑了一聲,打量月書,嘴上先恭喜她。
“殿下記得你,這才一兩天功夫,就又要調你去寝宮做灑掃丫鬟。後門這地兒再好也抵不過殿下跟前,快收拾收拾,我帶你過去。”
月書:“……”
“怎麽還不動手?”柳絲張眼看她屋裏,啧了聲,“裏面一些破爛玩意兒就不用帶了,只撿幾件喜歡的就是,有這麽難?別傻站着日頭曬死人了!”
月書進屋逛了一圈,最後探頭,當着她的面提出一只小狗。
柳絲拒絕:“不可以。”
月書見狀,抱着狗說起當日撿狗時的畫面,說到最後,眼眶濕潤,活像狗是她的親人。
“它真的很可憐,自打奴婢看到它的時候,心就一下被拿捏了。你看它這麽小,這麽瘦,屁颠跟着我回來,才吃一頓飽飯就送走,我怎麽忍心再見它路上被人逮殺。”
柳絲冷眼看着她,撂下話:“你要是離不開狗,就在這兒繼續待着看後門,一輩子離不開,看一輩子門。”
“有臺階給你往上爬,別不識趣,這是其他丫鬟擠破腦袋也擠不進去的位置。”
月書抱緊狗:“就不能再通融通融嗎?”
她笑了笑,眼神冰冷。
月書仿佛看見了初中刻薄的女班主任,想了想,妥協道:“好好好,我不帶走。”
用袖口擦了擦擠出來的眼淚,她望了眼周圍物件,其實沒有什麽要帶走的,只要留下一句話就可以。
月書讓柳絲稍等片刻,一個人跑到後巷的馬房。
這時候正好是午間休憩之時,馬廄裏幾匹馬恹恹地吃着草,聽到腳步聲,水槽邊坐着的少年擡起頭。
太陽大,幾十步路走過來,月書曬的冒汗,她一眼就瞧見了陰影裏的周俊,他站起來,小跑到她面前問:“嬸嬸去找你了?”
月書搖搖頭,一面把狗抱給他,一面與他說起自己調職的事,末了道:
“我還有個不情之請,夜郎我帶不走,只能留在後門這邊,你平日給它吃一頓就行,別餓死,別被人偷了,拿繩子從早栓到晚也行。”
懷裏的小狗乖極了,周俊眼神微動,擡手給它順了順毛,心裏憋了幾句話,說出口的卻只是一句“我知道了”。
少年聲音沉悶,大熱天的碎發汗濕,貼着前額鬓角,身上一股馬糞味道,他低着頭,見她想要拍自己的肩,猛地往後一縮。
月書愣住,後知後覺收回手,抓頭笑了笑。她看周俊在太陽底下被曬紅的臉,揮揮袖子:“是我魯莽了,不過我也不說太多客氣話了,等有空請你喝酒吃肉。”
周俊定定對上她的目光,臉似乎更紅了,讷讷道:“你有事,先去收拾,我等你。”
月書知他腼腆性格,點點頭,又連說三聲多謝,這才離開。
她走之後,周俊一個人對着狗說了三聲不用謝。
那馬房裏的老蒼頭在門扇後躺着,聽到這點少年心思,學了幾聲馬叫,還故意翻身瞅他,問道:
“小子開竅了?”
周俊橫了他一眼,嘴角卻沒壓住。
少年抱着夜郎坐到門檻上,想了半天,只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別怕羞,小老兒雖打一輩子光棍,卻也知道,臉皮薄的漢子就沒那臉皮厚的漢子有福。”
“別整天馬房裏混着,喜歡人姑娘就多找機會看幾眼,看看也不丢肉,是不是?”
周俊靠着門框,餘光看着地上日影,木木道:“才看第幾回,怎麽就能說喜歡。”
老蒼頭笑罵他:“孬子。”
……
午後天氣突變,一場雷陣雨來的迅猛,雲從江郊飄到青都城內,眨眼間天昏地暗,行人匆匆。
屋檐下的鳥雀被摘回屋內,竹簾晃動,地磚上落下不少被風吹落的花瓣。暑氣一掃而空,撲面雨霧摻雜了幾許涼爽氣息。
月書抱着掃帚,閑暇之餘盤腿坐在寝宮拐角的庑廊下,聽到驟雨敲擊的脆響,忽然想起過去六月山寺裏的一場雨。
因為也是個午後時分。
山間到處都是樹,綠影重重,臺階隐沒其中,幾只野猴啃食野果。
宋希庭床上躺了一個多月,勉強下地走動一二,梅雨天難得有一日天陰着不雨,他讓月書帶他出去走走。
兩個人去了藏經閣,沿着後山青石臺階往上。
月書扯着他的袖子,走一步等他一步,他就像個半截要入土的老頭子,咳一兩聲,望一望四周,才姍姍邁步。
磨蹭半日,離藏經閣有一段距離了,月書再扯不動他的袖子。
回頭一看,蒼白面容的男子微微笑着,他坐在臺階上,輕緩道:“我要你背我,我走累了。”
什麽??
聽到這樣理所當然的語氣,她松開手,開口就是:“你沒病吧?”
自己這樣的小身板,對比宋希庭這樣的高個兒,怎麽說都會被他壓癟,何況還是上山路,這分明就是故意作妖。
宋希庭嘆了聲,仍是溫溫柔柔說道:“我累了,走不回去了,你若留我一人,山上野猴都要來欺負我,怎麽辦呢?”
月書背着傘,笑嘻嘻道:“那你爬回去呗。”
宋希庭挑着眉,眼裏意味不明,他伸手,不再說話。
月書坐在他一旁,一巴掌拍過去。
啪得聲,恰好天上正好滾過一聲雷。
兩個人擡起頭,枝葉攔擋,只能從縫隙中窺見變色的天,看着看着,月書的笑容慢慢消失。
又要下雨,山風再起,飒飒風聲不斷。
宋希庭問:“躲雨麽?”
那雙修長秀氣的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月書歪着腦袋,閉眼當沒看見,一言不發。
“我被雨淋死了,你就忍心?”
月書掀開眼簾,深吸一口氣,解開背上雨傘,蹲在他身前。
“我擔心你作妖作多了被雷劈死。”
“好呀。”宋希庭半點不客氣,往她背上一壓,環着她的脖子,還笑道,“蒼天無眼,到頭若連累你,還請月姑娘見諒才好。”
月書咬牙,一點一點往下挪,額角青筋繃緊,只覺他嘴裏都是風涼話。
“別蒼天有眼無眼的,你自己走幾步。”
“咳咳、咳!”
“……”
“你閉嘴。”
她小心翼翼盯着腳下臺階,耳邊是他時不時的呼氣聲,兩個人未走到頭,雨已經落下。
宋希庭撐開傘,笑吟吟道:“洛下麥秋月,江南梅雨天。”
“什麽詩?”
他垂着眼眸,朝她耳朵吹了口氣,貼近後低聲道:“不告訴你。”
月書難過極了,伸長脖子,罵了他一句。
結果宋希庭臉埋在她的領口處,不言不語,下衫單薄,他潮濕而溫熱的氣息往裏鑽,月書緊皺着眉頭,只覺被水蛭沾身了一樣,血液汩汩往脖子上湧,不消片刻,耳邊又響起他的調笑聲。
“你脖子怎麽紅了?”
“閉嘴,住口!你再說一個字我就——”
話未說全,眉目溫柔的男子竟當真不語了,他只是張着唇,在膩白處出留下一點一點淺色,耐心十足,一如白絹上用雲筆細細暈染,直至稱心如意。
月書僵住,腦袋裏轟然一響,地崩山摧。
雨珠沿着扇面傾落,她猛地扭過頭,宋希庭露出一個笑,溫良至極,他單手竟還替她理了繡蓮紋的襟口,說道:
“走吧,雨大了。”
月書背着他,挪不開手,使勁瞄自己領子,瞄了半天,他一巴掌拍她腦袋催促上路。
“有什麽好看的,雨大了,回去定是一身濕。”
中途雖有人尋來,可兩人回去還是一身濕。
月書再次被罰空荷包,卻也記得了這一次。
青都午後的雷陣雨嘩啦啦嘈雜至極,屋檐下看久了月書渾身打不起勁,風一吹,她居然還打了個寒顫。
望着地上雨水,她抱着掃帚總算挪了個地,只是這之後就再沒冒頭了。
柳絲還是是吃飯時在廂房裏找到的她。
與她一間房的丫鬟不在,東側小床上月書一人躺着,滿頭的汗。
作者有話說:
洛下麥秋月,江南梅雨天。——白居易感謝在2022-02-21 13:33:38~2022-02-24 14:58:0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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