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芍藥宅
“你怎麽了?”
月書被她叫醒,腦袋昏沉沉的,啞着聲說她餓了。
“餓了就起來吃飯。”
柳絲給她倒了杯涼茶,道:“殿下要人伺候用膳,指名要你,伺候完殿下,晚膳留下的菜色你盡管吃。”
月書望着架子床上的承塵,猛吸一口氣,趁着那股暈眩感沒有擴散,利索地套上衣服蹦下床。
柳絲轉過身,手裏的茶水晃了晃。
“你……沒事吧?”
月書憔悴極了,喪屍一般走向門口,邊走邊道:
“我好像有點發燒了。”
她聲音還是啞着的,柳絲趁她走到邊上将人拉住,皺眉道:“你去找個大夫看看,前庭院的郎中還在,這時候寝門未閉,快去瞧瞧。”
月書緊緊抓着她的手,不等柳絲再催促,一口幹了她手裏那杯涼茶,搖搖晃晃走了。
寝宮裏,丫鬟已經擺好飯,溫掌事伺候一側,身前的男子穿着一身清簡衣裳,支着手等候一人。
黃昏餘光淌到殿內暗沉沉的地磚上,空氣裏彌漫着一股草木清香,柳絲說了月書的事,半晌,響起了玉箸碰到碗碟清脆聲音。
她擡起眼,殿下沒有讓掌事布菜,玉箸夾了幾樣菜色,無甚胃口的樣子,目光落在窗角蔓延出的火燒雲上。
“什麽時辰了?”
“回殿下,酉時了。”
宋希庭想了想,喚了溫掌事一聲。
“寝門不要太早關了,若實在太晚,記得給月書留人開門。”
他端坐在長案前,聲音溫緩,話音落下,手指便輕輕叩了叩桌案,笑道:“添酒,勞煩玉姐姐了。”
妝容明豔的女子抿唇一笑,鵝黃紗袖挽起,皓腕潔如霜雪,她手執玉壺,彎着腰小心為他斟酒,身上一股嬌柔的海棠淡香。
宋希庭撈起一段從她肩頭垂落的青絲,支着手,斜斜看着她這身雲羅對襟暗紋短衫,像是淡黃輕霧,散在谷雨後的玉蘭花上,玉簪綠的襕.裙露出些許輪廓,玉山巍巍,一手怕是都攏不住。
或許是他打量的眼神過于明顯,溫掌事臉上微紅,布菜之後坐在了他一旁。
溫香軟玉偎依在側,若是在江州,宋希庭也懶得做什麽正人君子,只是今時不同往日。
他端起酒盞,淺淺嘗了一口,轉瞬間便又是吳王的清冷自持。
溫掌事心跳還是亂的,餘光瞥他喝酒的姿态,指尖微動,壓在他湖青圓領羅袍的側擺上。
酒香混雜着女子香,姿容清俊的男子半阖着眼,裝着看不見她的小動作,微笑着又請她繼續布菜。
片刻功夫後,他用茶漱口,已是用完膳了。
天邊雲霞璨爛似錦,宋希庭負手走在殿前空地上,四下紅牆綠瓦,舉目張望,更遠處是重重翠山。
他呼吸着雨後的清新空氣,慢慢悠悠走向前庭院。
前庭院。
之前随他們一道來青都的大夫因為暈船加淋雨,自己染了風寒,月書找上門時人還在昏睡中,不得已,她從側門溜了出去,去外頭看診。
說來也巧,她找醫鋪找到簪花坊那一條街。
長街才被大雨沖刷過,行人陸陸續續出來,不及四喜街上賣吃食的,文秀街上多是書肆、香鋪,間雜幾家醫鋪、大生藥鋪與賣折扇的鋪子。
月書一家一家看過,最後停在只有一間門面的小醫鋪面前。
傍晚吃飯的時候,醫鋪裏人少得可憐,櫃臺前的夥計捧碗吃飯,聽到門口的咳嗽聲,猛地一轉頭。
月書伸手,跨過門檻踉踉跄跄撲到他面前。
夥計飯也不吃了,一把抓着她的胳膊問:“姑娘你怎麽了?”
月書虛弱道:“我要找大夫看病。”
夥計看她一張臉紅得厲害,人還發虛汗,當即将月書扶坐到堂廳的椅子上坐着,人猴一樣竄到後院。
坐堂的大夫此時在煎藥,聽到夥計催命的腳步,早有預料,抄起蒲扇護着爐火,扭頭沖他道:
“打住,你就站那兒說!”
夥計小牛猛剎住,抓了抓頭,吐出五個字:“有人看醫,急。”
“哪天不急?你哪天不急!急急躁躁的,你幹一輩子跑腿夥計,睡一輩子櫃臺。”
大夫恨鐵不成鋼,但也不多磨蹭,幾步跑到堂前,卻見一個青衣少女捂着嘴,是要吐要緊的樣子。
“快快快,給她拿個盆接着!”
老大夫五十來歲,穿一身葛布道袍,面容和藹,但見此情景,忽就跟火燒眉毛了一樣。
月書瞄了他一眼,面露歉意,她真的忍不住了。
“盆來了盆來了。”
“哕——”
夥計一個膝跪過去,堪堪給她接住,老大夫看的眼睛都睜大了,到底籲了口氣,捋了捋胡須到旁喝了口茶。
醫鋪養在後院的小土狗這時爬過來,小小的廳堂裏除了月書嘔吐聲外,便剩下小狗沖她的憤怒吠聲。
老大夫看得好笑,把狗輕輕一腳踢遠,問夥計:“你把它吃飯的盆搶來了?”
“師父您喊得那麽急,我上哪兒找個空盆,眼看見了就拿來了,管用就行。”
老大夫虛指着他,搖頭笑。等月書吐完了,他遞給她一杯熱水,看她稍微舒服了點,這才給她看病。
月書耷拉着眼皮,也聽不懂老大夫說的術語,他問一句,她就估摸着答一句,這期間又有人上門了。
夥計才吃幾口熱乎飯,又要放碗。
來者是個三十五六的婦人,黃白淨面,一雙小山眉,眼睛水靈,微胖身材,聲音細細,像是膽兒也跟麻繩一樣細,說話時還左右看了看。
夥計鋪子裏日常待人接客,見多了形形色色的人,此時便耐心詢問道:“娘子是要抓藥還是看大夫?”
許氏手放在肚子上,想了想,站到一旁等着。
月書被診斷為風寒,夥計給她抓了幾包藥,用麻繩捆好了叮囑她怎麽煎藥,月書慢慢地掏錢,盯着手邊上那張藥方愁眉苦臉。
無論怎麽看,這個藥都是苦死人的藥。
夥計笑呵呵道:“姑娘若是怕苦,可以去外面買些蜜餞。咱們這文秀街往東一拐,就有家賣徽州土特的雜貨鋪子,那金絲琥珀蜜棗是真的甜,喝完藥趕緊塞一口,嘴裏苦味立馬散個幹淨!”
月書嗯嗯直點頭,結果腦袋又晃暈了,只好扶着牆歇了會兒,誰知迷迷糊糊地似乎聽見了有人說“小産”二字。
她扭過頭,垂下的簾子被晚風吹得微微晃動。
那等了一會兒的婦人坐在了老大夫面前,臉色窘迫,一手放在小腹上,似有難以啓齒的事,說話聲時高時低,斷斷續續。
“娘子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若真要堕胎,千萬要仔細想清楚了。”
許氏眼神放空,摸着肚子,腦子裏千思百線打成結,讓她一時不敢繼續往下想。
她一個寡婦,跟人偷情偷來的孩子,有什麽臉生下來?
就算生下來,她也沒臉活了,李氏一族第一個就把她逼死。
至于王屠戶那邊……
她閉了閉眼,嗫嚅着唇,最後定定看着老大夫,點頭道:“我想拿掉腹中的、腹中的孩兒。”
老大夫不說話,提着筆,臨到落筆時刻,他又提醒了句:“當真?此事非兒戲。”
許氏重重點頭,捂着嘴,眼裏俱是痛苦。
老大夫也不看她,寫完了方子交給許氏,自去了後院忙自己的。
許氏出來時與月書擦肩而過,神情凄凄,她滿心眼都是堕胎這事,未曾想到身後有個少女會跟着。
日頭落到山後,街上人影憧憧,月書一路尾随着,腦子雖是暈乎乎的,但眼裏一直都裝着許氏的背影。
在古代,年輕婦人私下找大夫打胎,這怎麽看都像是有內情的。
月書穿書後恨不能頭上裝雷達,滿大街去掃男男女女的奸情,然後大喊一聲“你們幹得好事”,使他們奸情暴露,自己早日回家。
對于今日恰好撞到她眼前的許氏,她本着寧濫毋缺的原則,悄悄盯上了。
摸到許氏家門口後,月書暗暗記下路線,這才原路返回。
後巷悠長,盡頭一點黃昏餘光,青磚石板上殘留着暴雨後還未曬幹的水痕,她提着藥,啪啪啪敲後門。
吱吖一聲,門開了道縫隙,一只小瘦狗率先溜了出來。
她低頭看了看,眼睛微微睜大,還未來得及把狗提起來,門便大開。
洗過頭的馬奴少年草草綁着頭發,手上拿着狗繩子,嘴裏小聲道:“你、你來看夜郎嗎?”
月書見他拘謹小心的樣子,将藥抱在懷裏拍了拍。
“你病了?”
面色泛紅的少女頭上冒虛汗,眼皮垂下,整個人看起來精神恹恹的,她擺擺手,從他邊上擠進去,聲音遲緩。
“一點小病。”
後院草木郁郁青青,她轉了個圈,一屁股坐在木屋前的臺階上,手扶腦袋,一動不敢動。
周俊蹲在她身旁,問道:“要我幫你煎藥嗎?”
月書眼珠子動了動,小心地從袖子裏将藥方拿出,大夫在上頭寫了怎麽煎藥,她讓周俊看着來。
“我現在腦袋裏天旋地轉,不能動,一動就要趴地,勞煩你了。”
少年抓着方子,半天不語,耳根微紅,撲扇着鴉青的眼睫,悶聲道:
“我不識字。”
月書愣了下,連忙把頭湊過來,嘴裏還道:“我把這事忘了,腦子熱糊塗了。”
雖然是書裏的古代,可顯然,作者在設定上沒有進行掃盲。
她手顫巍巍指着方子,給他念了一遍煎什麽藥,用什麽火。
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周俊眼望着字,努力記在心裏。
月書半眯着眼,問他還有什麽問題,卻見少年扭過頭,似有些羞于啓齒的話堵在喉嚨裏。
他不敢看她,于是望着她搭在自己膝上的手,一字一字道:“以後我也可以問你這些字嗎?”
洗過的頭發沒有幹透,水珠順着發絲垂落,打在她皙白的手背上,月書手一顫,嗯了聲。
他嘴角微微翹起,餘光瞥向她,她已經完全閉上了眼,木在那裏,離自己不過幾寸距離而已。
“我去煎藥。”
周俊沒有多磨蹭,叫夜郎的小狗跟他跑前跑後,最後藥煎好了,暮色也徹底深沉下來。
月下杜英樹拖了長長影子,屋檐下坐着的月書被人喚醒,她慢慢擡頭,望着黑乎乎的藥汁,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而周俊見她傻在那裏,想了想,伸手摸了摸她的前額。
不遠處,拐過月洞門的男子站在芭蕉樹下,冷眼望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