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蜜漬梅花 (1)

“沒有事, 剛才手滑了。”

她把紗燈拿回來,不知宋希庭怎麽就惱了。

望着清亮的月光, 月書搖搖頭, 心想男人心思真如海底針。

……

第二天,天色陰沉,因是十五, 山中一早便有無數信徒進香祈禱。大願菩薩一側擺了生人的福祿延生排位,一側擺着死人的超度排位,殿中香煙缭繞,信男信女合十叩首, 單望着虔誠無比。

寺中寮房除去安置貴人的, 早住滿了人,月書上完香出來, 只見大殿四周都還留着信徒們的鋪蓋, 人潮洶湧,她駐足片刻, 而後低頭從人縫裏擠了出去。

山上縱橫交錯,時有野猴、狐貍路過,月書因上次被野猴追着跑,這次格外小心。

她跟着幾個外地客商去齋堂吃早飯, 遠遠地, 便瞧見廚房那頭的煙火。

吃完飯, 月書從後門繞到廚房,先入眼的是水邊快堆成小山一樣的碗碟。

廚房裏人聲鼎沸,熱氣騰騰, 香客太多, 衆人手忙腳亂。扶青在角落裏剝蒜, 發絲黏着額頭,她倒是沒想到月書會來。

肩上被人一拍,扶青還以為是被人意外碰的,自個兒往邊上挪。今早光是饅頭就蒸了幾大鍋,素面更是下了百碗,把抻面的老和尚累的汗都進到眼裏,人扶着竈臺搖搖欲墜。他一把年紀了,不曾說過一個苦字,衆人見這般,叫歸叫,卻也沒人多偷懶。

扶青年紀小,被分了些廚房瑣事,剝蒜洗蔥洗碗,她前腳忙完一摞,後腳跟來一座山。

月書把她拉起來,扶青正皺着眉,不想月書盯着她的肚子。

“咕——”

扶青張着嘴,愁眉不展:“我才剛吃過飯呢。”

月書點點頭,掰着手指給她算時辰:“從你天不亮出門到如今,也有兩個半時辰,差不多五個小時了,還才吃過飯呢。”

“快去前面齋堂吃面,我給你幹一會兒。”月書把她往前面推,看她不過到自己下巴的身高,吓唬道,“不按時吃飯,以後就是個矮冬瓜短蘿蔔,別人一手就把你摁地裏。”

扶青咧嘴笑,卻是從前面端着面過來。

水井邊月書撸起袖子洗碗,樹蔭下擺了個小馬紮,她一邊洗一邊聽扶青唠叨。

扶青是青都本地人,哥哥要娶媳婦,家裏窮的叮當響,就把她給賣了。進王府是意料之外的事情,說來也巧,她生來一張圓團團的臉,跟府中一個管事嬷嬷極像,管事嬷嬷暗中看她很久,見扶青實在對她胃口,索性認了幹女兒。

扶青能到殿下跟前做個三等灑掃丫鬟,她幹娘倒是有過一番謀劃。

“你幹娘對你還不錯。”月書點點頭,“你家裏難道就沒來找過你嗎?”

扶青诶了聲,難得憂愁起來。

“他們不要來找我才好。我爹一年到頭給地主幹活兒,沒幾個子兒能攢住。我往先家裏睡,床也沒有,飽一餐餓一頓,還要幹好多好多活,娘嫌我是個賠錢貨,到王府可就不一樣了。”

蹲在臺階上,圓臉丫鬟嘆息:“原來還有這樣的好日子,我這才幹了不到兩個月,就攢下了這麽多銀錢。”

扶青手比了個數,月書做訝然狀。

“我有九百文了,想吃什麽都行,糖葫蘆、腰子餅、洋糖糯團……我可真是上輩子積福了。”

她大方道:“等回了城裏,我請月姐姐吃飯。你想吃什麽都行,路邊館子你随便點。”

月書洗着手裏碗,想了想,壞笑着先來了一遍報菜名,什麽芙蓉糕、甜酒釀、虎皮毛豆腐,扶青聽着聽着嘴裏面就往下掉。

“還有這麽多好吃的?”

“各地口味不同,吃的就千奇百怪,等你往北邊去了,好吃的更多。”

扶青咂舌,自己把碗洗了,蹲在一旁問月書是不是家在北邊。

月書家不在北邊,見她十分好奇問起來,倒也沒有隐瞞,報了個書裏跟現實一樣的地名。

扶青不知道是哪裏,摸着後腦勺想了想,說道:“都沒聽說過,肯定很遠。”

手不停歇的青衣少女笑着搖搖頭,話到了嘴邊,說的是:“所以我決定暫時不回去了,先在青都做些自己的事情。”

扶青覺得這話有些奇怪,細細看着她,總覺得字裏行間十分不對勁,卻又不知怎麽問。

日上中天,月書趁着間隙去齋堂吃了碗面。

齋堂靠着一片竹林,如今香客略少了些,她找了張靠窗的小桌。

窗外竹影斑駁,流水潺潺,日光白灼絢爛,時有蝴蝶飛過。如果不是穿書,月書可能以為自己到了風景區,吃完飯就可以拍拍屁.股走人了。

她摸出袖子裏那顆玉貓扇墜兒,對着窗外的光,眯眼仔細看。扇墜兒雕工精細,玉質極佳,要是賣了定能賣很多錢。

等她有了錢,她就在青都買下一家鋪面。既然短時間內走不開,就要好好想想之後怎麽辦。

王府有時候行動不便,需要在外面安置一個點,能通消息是最重要的,賺錢次之。

是開雜貨鋪子還是開一間面館呢?

月書托着臉,不想身側另有一聲詢問:“月姑娘?就你一個人嗎?”

她被這聲音猛地喚回思緒,回過頭,表情詫異。

白發蒼蒼的老妪從後拄着拐走來,先還未認出她,對着那張臉多看了會兒,诶呦一聲,不敢相信,卻又不得不相信。

李休寧笑吟吟看着他祖母,道了聲好巧。

雖是萍水相逢,但緣分妙不可言。

青衣少女一面扶着老妪坐在身旁,一面倒了兩杯涼茶。

“我們祖孫倆剛從大雄寶殿過來,說吃碗面就回去,路上記起你在坦然寺,還想着若是能碰到就好。”

“你在這兒要小住多久呀?”

月書估摸着道:“興許十五一過,盂蘭盆法會結束就回去。”

老妪笑容滿面,看了看月書如今這張臉,高興道:“你臉上墨洗幹淨,差點認不得了,要不是阿寧先認出來,我都要做到那頂前頭去。”

李休寧今日一身湖藍圓領絹袍,清早出門捯饬的幹幹淨淨,他端了兩碗面過來,并未落座,又去買了一碟糕餅。

他知道月書才吃了半飽,糕餅推到她跟前,月書擺擺手,腼腆道:“多不好意思。”

老妪當即道:“阿寧,你去那邊吃。”

李休寧笑容僵住,半天沒挪步,被老妪用桌邊拐杖輕輕敲了下腿,驅趕到了另一桌。

月書望着他,半天,笑笑沒說話。

“你那天走也不告訴我一聲。”老妪拍了拍她的手,小聲道,“下次一個人在外面走,那無人的河溝邊見到有尋死的,可千萬小心。”

月書想起馬氏的事,詢問道:“怎麽了?”

“你把馬氏救起來,背到咱們村。她醒來後腦子不清楚,非說村裏女人逼死的她。”

“還有這樣的事?”月書愣了下,現代碰瓷見多了,她居然松了口氣,還好自己走的快,不然跳到黃河也洗不清。

“昨日還是咱們村裏人替她把王屠戶找過來的。馬氏死乞白賴不走,說要找逼死她的女人出來。王屠戶到了扇了她兩巴掌,人立馬就老實了。”

老妪搖搖頭,左手搭在右手上,嘆息:“我瞧着這兩人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光天化日的,夫妻兩個吵得一地雞毛,有什麽不能關上門家裏吵,非要人看笑話。還帶個小女娃,那麽多人,羞死了。”

……

三天前,石馬村。

地上癱坐的女人被揪住拖出了山房,王屠戶自持力壯,但馬氏撒起潑來力氣也不是吹的,兩人竟一時僵持在門檻處。

女兒鳳仙急的團團轉,馬氏把她推給王屠戶,嚷嚷道:“這是你親生女兒,你要是看咱們娘倆不順眼,咱們倆一道水裏淹死,好便宜你跟那臭娘們!”

“你瞎說什麽?這鬼天你說什麽胡話!鳳仙,把你娘拉起來,瞧瞧瞧瞧,真丢人現眼!”

馬氏聽到丢人現眼四個字,怒火直往心口燒,望着他嫌惡的表情,真一口氣咽不下,跳将起來伸手抓過去。

“你在外面才丢人現眼,我給女兒攢的嫁妝你都動!為了讨小娘們歡心,你眼裏還有沒有鳳仙?!”

王屠戶眼皮一跳,掃了眼周圍,周圍議論紛紛,人群裏他瞥見一張熟悉面孔,當下忍不得,一巴掌扇過去:“住嘴,蠢婦!我再昧着良心也不會動鳳仙的東西,你自己收拾落了到來冤枉我!”

馬氏腦子嗡嗡響,她扶着腦袋,不想也瞧見了人群裏的張氏。

縫隙裏,那一張黃白淨面上露出一抹嘲諷神情,像極了馬氏白日裏遇到她時做出的那一副嘴臉。

馬氏才擡手,王屠戶又一巴掌扇過來,生怕她再瞎嚷嚷。鳳仙抓着馬氏一只胳膊,看着看着淚珠子就往下滾。

“哭什麽哭!”王屠戶揪着女兒袖子,娘兩個一塊往外拉,一路都在罵罵咧咧,什麽生不出兒子的蠢婦,女兒也沒教好。

鳳仙哭哭啼啼一路,哭皺了一張臉,終于忍不住大叫道:“你就罵,嫌棄我娘生不出弟弟,石馬村的那個賤人我都看過了,她說她懷的是兒子,你們兩就想逼死我娘!”

王屠戶當即黑了臉:“爹不想打你,小小年紀,賤人兩個字是你說的?”

小鳳仙一張白嫩嫩的臉,哭的眼睛發紅,越看越倔。

“王歸仁,你今天摸着良心說,你跟那賤人有沒有說過要我死的話?”

馬氏從地上爬起來,頭發亂糟糟的,她拍了拍地上的土,哭相難看。王屠戶瞧着皺眉,二話不說,一狠心,娘兩都丢下,自己一個人大步往前,嘴裏罵聲不停,只怪命不好,話也難聽。

鳳仙無措望着馬氏,厮打後一身狼狽的屠戶女人喘.息如牛,聲音帶着哭音,她看着身材矮壯的漢子走遠了,心一橫,把鳳仙抱得緊緊,卻是心如死灰,一下抱着人跳了河。

河水單望着不淺,人撲騰幾下,頭發飄起,快到十五的夜裏,鄉村路上行人少。

村裏人不知道她們母女跳河的事,又值傍晚,王屠戶懶得回來找人,卻是繞了個大遠路,深夜裏,悄悄回了石馬村,把張氏村邊那間獨居的小屋門敲開。

張氏白日見馬氏被人狠狠抽了兩耳光,不高興是假的,一想到之前母女兩個找上門時趾高氣揚的模樣,冷笑一聲,燈燭下,一件一件細數手頭財物。

未幾,她聽到門外敲門聲響,是熟悉的兩短一長,當下走出去,隔着門,問道:“怎麽了?”

“把門開開,那娘兩個回去了,你也別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

張氏把門打開,王屠戶擠身進來,目光卻落在她的肚子上。

“當真是有孩子了?”他小心翼翼問道。

男人矮端身材,眉眼只算周正,因為家裏殺豬的,生了一身白皮。他這麽些年只有鳳仙一個女兒,往日不是沒有看過大夫,都說是他自個兒身上問題,王屠戶本已歇了傳宗接代的心思,不想今日還有這樣的消息。

張氏把門關上,低聲罵道:“我一個寡婦,哪能生孩子,你跟馬氏吵糊塗了罷!”

王屠戶疑惑,套問道:“馬氏今兒是不是找了你?她告訴我,這是你親口說的。”

張氏轉過身,快步走到屋裏,面色不悅。

“馬氏嘴裏幾回蹦過真話?”

男人想也沒想,點頭說是,跟過去好言好語安慰了她一會兒,如今屋裏沒有其他人,他借着張氏這兒的涼水洗了個臉,沖了個澡。

張氏在外望着天,聽到鳥雀叫聲,她捂住耳朵,總覺得外面陰森森的,想着十五要去廟裏上個香。

——

十五這日下午,山上已經沒有什麽上香的了,游玩的人卻也不少。山門口,車馬骈阗,吃過午飯,月書跟着白發老妪、李休寧走過牌坊,樹林陰翳中,她說就送兩人到這兒。

李休寧自己駕車,把祖母扶上車後,看着面前言笑晏晏的月姑娘,忽想起《西洲曲》中的兩句詩。

他低垂着眼,壓着唇角的笑意,溫聲道:“月姑娘若是有空,可以來石馬村看看奶奶。”

月書點點頭,朝馬車裏看了看,老妪掀開車簾子,笑眯眯地遞給她一串念珠,寶貝道:“這還是今早我向寺裏求得,開了光,可以保你平平安安,你拿着。”

月書照例推辭,李休寧卻直接塞到她手裏,指尖短暫的碰到掌心,他定定瞧着她:“莫要推辭。”

月書睜大眼,覺得有些怪異,餘光瞥向車裏面,老妪已經放下車簾子。

車簾被風吹得微微晃動,樹影斑駁落在紫茄色的簾布上,月書抓着念珠往後退了幾步,路旁揮了揮手。

李休寧笑着跟她道別,馬車駛過一段路程,車廂裏的老妪把簾子掀起來,路上都是些零零散散的行人,家住附近村莊,瞧見一個跨籃子的女人走在小河邊上,老妪讓孫子停一停。

“五娘,跟我們一道回去罷,捎你一程。”

張氏上了車,面色不太好,老妪問話時幾次答得心不在焉。

快到村頭了,駕車的少年忽然猛地拉住缰繩,張氏跟老妪沒有防備,因着慣性往前一沖。

“奶奶?你沒事罷?”

李休寧掀開簾子看,老妪擡手護着腦袋,此時慢慢爬起來,嘴裏道了幾聲沒事。

“你怎麽好好的停住了?”

李休寧解釋道:“路邊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一個小孩,我若不急停,她這會兒要被撞上。”

“作孽。”

老妪一聲嘆,轉頭去問張氏:“五娘,你怎麽樣?”

張氏跪在地上半天沒有動靜,老妪擡手捧着她臉,焦急道:“剛才撞上頭了?”

婦人面色蒼白,她捂着肚子,顫顫往下看,灰布裙上洇出一片血,腹下的粘稠感愈甚,肚子裏更有一股絞痛感。

老妪生過孩子,見狀,滿臉驚訝。

“你、你怎麽還跟別人小産了一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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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休寧頭一次見這樣場面,手抓着簾子就要放下,村裏也沒有大夫,要去城裏。

他轉過身,不知哪兒飛來一把小石子,站在路中央的小孩跑過來,二話不說就要往馬車上爬。

噠噠噠石子落地,李休寧放下手,一側小孩便溜了上來。

車廂裏,張氏痛吟,老妪一旁催孫子駕車去城裏找大夫,不想一身髒污的小孩沖進來。

迎面撞見張氏,她也是狠心,手裏石頭當頭就砸下,嘴裏說着要她償命的話。

“你幹什麽?!”

老妪護着張氏,受了驚,一把沒能将她推開,反倒是被小狼崽子咬了口狠狠推到一旁,差點閃了老腰。

她幾塊石頭砸下去,張氏頭破血流不說,她還揣了幾腳,恨不能直接把人踹死。

若是無冤無仇,實在說不過去。

李休寧從後揪住小孩的領子,連拖帶拽把人扯出去,車裏婦人還在哀嚎,他聽着聲,皺眉道:“你想做什麽?殺人嗎?”

小鳳仙自己已經哭了,兩道淚痕滾過灰撲撲的臉,她看着馬車那頭,咬着牙将手頭石子全丢過去,罵罵咧咧往水裏一撲,還道:“我殺人我償命,我不要我娘死。”

小河水看着淺,實則深,李休寧蹚水過去把她拉到岸上,車裏祖母跟張氏都疼得叫喚,他冷冷看着小鳳仙,小姑娘灰頭土臉,看着又可憐,到底沒有把她怎麽樣。

小鳳仙倔得狠,手上血都被水沖幹了,見穿着湖藍圓領袍的少年駕車往城裏去,猶不甘心,車後追了過去。

午後的道路上,馬車很快将她甩得遠遠的。小鳳仙一個人走在田埂上,臉上眼淚又被曬幹了,她捶了捶背,低頭把腳上那雙鞋脫掉,一些水泡已經癟了,沾了土灰,倒也不是太疼。

昨夜小河溝裏她沒有被淹死,馬氏卻遭了罪。

馬氏沒氣了之後松開了手,小鳳仙憋了口氣浮上來,好不容易把馬氏拖到小河灘上。

黑夜裏,只幾顆星子,水淋淋的小姑娘使個勁兒按壓她的肚子,可馬氏一心求死,早沒了氣,十四的夜裏四周哪裏有人,想找人求救也不行。

小鳳仙不敢把馬氏一個人留在小河灘上,于是背着人,用一夜的工夫,從田埂上抄近路,繞過那座山,去了外婆家。

馬氏前半生活蹦亂跳,不是個吃虧的主兒,天蒙蒙亮時娘家人聽到敲門聲,門一開,差點沒吓死。

馬老妪六十多歲了,披衣起來,她提着燈,十五這天開門第一眼就瞧見馬氏慘白慘白的那張臉。

“這、你娘怎麽了?你一個人?你爹呢?”

她驚魂未定,朝鳳仙身後仔細看了看,卻是空空蕩蕩。

馬老爹穿衣出來,聽到小鳳仙哭她娘被水淹死了,忙把人倒架在肩上,用力蹦,不過人年紀大了,沒幾下,氣喘籲籲。

馬老爹問:“你們從哪過來的?你娘昏多久了?”

小鳳仙指着山那頭。

馬老爹遠遠瞧了眼,心裏卻跟塌了一樣,一面催促馬老妪去找村裏的郎中,一面叫小鳳仙跟他細細說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娘怎麽這麽傻!”馬老爹臉色難看至極。

他看着這娘兩個這麽狼狽,悲上心頭,折騰到天大亮,村裏人都圍了過來。馬氏幾個姐姐聽人報信也從附近村子回到家,一群人折騰,等到大夫篤定人沒救了,一下哭的稀裏嘩啦。

村裏人到底是迷信,你一嘴我一嘴。

“我聽說她前個就跳水裏被水淹了,好在有人救,今兒又被淹了,是不是那水裏有什麽東西,轉挑她下手?”

“你爹真不是東西!都到十五了,天漆黑抹烏,還留你們娘倆個走夜路。”

“依我看,他是殺豬殺多了,身上血味煞氣重,你娘跟他這麽多年,少不得沾了些,被那些東西相中,三番兩次要她性命,快去買些黃紙水邊祭一祭,免得外孫女也跟她娘一樣。”

馬老爹在馬氏屍體前蹲着,幾次探鼻息,黑黝黝的臉上神情是從沒有過的難過,想說話,到頭什麽都說不出來,緊緊閉着嘴,心裏酸的不得了。

馬家一共五個女兒,馬氏是最小一個,自幼就最遭馬老爹心疼,幼年時有一次從樹上摔下來,把頭摔破了,馬老爹放心不下她一人在家,去哪兒幹活都要把馬氏背在身上帶過去。

馬氏長大後去城裏做工,看上豬肉鋪裏的夥學徒。馬老爹一點都不喜歡那個小夥計,只覺得人除了臉白之外,半點好處沒有,耐不過馬氏喜歡。

王歸仁娶馬氏之前還在馬家待過一整子,他哥嫂欺他太厲害,家裏頭窮得連碗筷都沒有,用家徒四壁形容也不為過。成親後馬老妪找鄉裏人彈了八床棉被,大到吃飯的鍋,小到用的碗筷,一應備好,生怕馬氏過得慘。

“你娘就喜歡鑽牛角尖。”

知道前因後果,馬老爹不想責備她什麽,呆呆看着馬氏慘白的臉,讓馬老妪也少說點。馬老妪見人多了,哭的更起勁,嗓子啞的厲害,一聲聲罵王屠戶狼心狗肺。

近七十的老人取了鑰匙去柴房看他自己給自己備的棺木,小鳳仙被大姨領到家吃飯,村裏跟馬氏沾親帶故的,已經有人開始心裏計算喪葬要備多少禮錢。

王屠戶知道馬氏沒了的消息,還是十五當天午後。張氏一早走了沒告訴他,王屠戶起來後從石馬村後山林子竄回來的。

馬家人一大早就去找他,找了半天,在街上店鋪門口守到人,馬老爹幾個女婿二話沒說,當街就把人給打了。

“你們光天化日打人!真當沒王法了?!”

雙拳難敵四手,王屠戶被人拖到巷子裏繼續打,實在挨不過疼,眯着腫脹的眼罵:“你們馬家人就是一點禮也不講,專會無理取鬧!”

馬老爹入贅的大女婿是個石匠,聽這話就一肚子火,擡手對着他脖子捶,大有打死人的架勢。

二女婿是個十裏八村手藝聞名的木匠,腰上還別着尺規,對着王屠戶腰背使勁抽。

三女婿是個造紙工,掐着王屠戶的臉狂扇了幾巴掌,嘴裏罵道:“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就你這城裏鋪子還是你婆娘找咱爹出錢給你買的,你說咱們無理取鬧,你也不看看你這黑心肝的,前腳得利後腳忘義!咱們哥兒幾個就算今個把你腸子打出來,那也是你自己遭報應!”

四女婿是個村裏塾師,書沒讀過太多,平日有些故作清高,心裏十分讨厭王屠戶,見他被打成這副豬樣,也趁機吐了幾口口水,踹了幾腳。

他義憤填膺道:“小妹怎麽對你的,大家都是有目共睹,你這吃的穿的喝的,哪樣不是小妹給你掙來的。日你娘的狗貨,腰包一鼓才過幾天好日子心就往外飛。你昔年窮困潦倒的樣子,要不要咱們哥幾個給你說說?連褲子都是破的!涎着臉住老丈人家裏,要臉不要臉!”

“小妹昨天死了,你人哪兒去了?去哪了?去哪兒了?!”

四喜街有看熱鬧的,奈何巷子不寬,馬氏幾個姐姐巷口一站,旁人就是踮起腳尖也看不了全貌。

王屠戶被人打蒙了,來不及緩和,一口咬定他們是騙人,說生要見人死要見屍,馬氏那潑婦自私自利,斷不會自殺。

這話說得馬家幾個女兒女婿氣不打一處來,就從他店裏找了根繩子,捆豬一樣将王屠戶捆着挑走。這麽一路走過,算是前前後後、熟悉的不熟悉的人都知道了。

王屠戶羞憤欲死,店裏夥計吓得把門緊緊關上,從後門溜了回去,萬不敢想他前幾日給馬氏透得一點風聲。

若是他不說,馬氏也不會帶着女兒下鄉去逮王屠戶,城裏好好待着,也不會死。

話說那頭,小鳳仙吃完飯,心裏氣不過,一個人又跑到了石馬村那條小河溝邊上。

她記得那天馬氏帶着自己跟小寡婦張氏狹路相逢的畫面,也就在那附近。

母女兩個人還是從店鋪夥計說漏嘴的話裏抓出的蛛絲馬跡。

早間街坊鄰裏有些許風聲,馬氏只裝不知,可數着家裏攢的錢,竟還一天比一天少,頓時覺得不對勁。

王屠戶要讨好女人,少不得給張氏大把好處,發現馬氏管錢袋子管的愈發嚴,他就偷偷去拿馬氏給女兒攢的嫁妝,那些釵環都放在小箱子裏,一年到頭輕易不會打開。

後來馬氏掃地搬箱子,覺察出箱子重量不對,這才發現王屠戶的黑手,家裏氣的摔了幾個碗,夫妻關起門打了一架。

十一那日王屠戶半夜離家,馬氏起夜發現後就氣瘋了,拿着殺豬刀找出來,心想要是真撞見他們一對狗男女,她就把兩個人都殺了,自己再抹脖子,只是家附近找了一圈,還險些認錯人,終究一無所獲。

第二日王屠戶沒敢回家,馬氏問店鋪裏的夥計。夥計事先也沒跟王屠戶通太多氣,敷衍的時候一個沒守住,說了寡婦幾個字。

馬氏一路順藤摸瓜,當天周圍打探清楚,立刻就背着包裹把小鳳仙一起帶到鄉下。

石馬村外張氏去墳上祭奠死鬼丈夫回來,馬氏本還想堵到她村裏家門口,兩人不期而遇,這下好了。

……

宋希庭等到盂蘭盆法會過去後才回了王府。

十五那夜他心裏不知怎麽想的,月書參不透,本打算在他邊上仔細觀察一番,誰知回到府中竟被告知殿下給她放了三天假。

柳絲上午捎了些藥材過來,她囑咐道:“殿□□諒你,這三日你就好好休息,別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

扶青此時不在廊房裏,窗明幾淨的房間內,月書信誓旦旦:“柳絲姐姐你放心,如今殿下跟前辦事,什麽人能交往什麽人不能結識,我心裏有數。”

柳絲聽罷,懷疑地瞧着面前的青衣丫鬟。

月書于是胸脯拍的震天響,想要拍出一股堅定氣概。

“……”

柳絲生來不想多管閑事,她抿着唇,半晌,沉默着轉身離開,心裏琢磨着要怎麽跟殿下回話。

而月書等人走遠了,抱着手臂倚門笑了笑,她知道柳絲這話八成是宋希庭讓她傳的。

連自己交友都要管,他以後怕要閑出病來。

倚門而立的青衣少女踮起腳尖,廊房不遠處就是寝宮,碧色琉璃瓦上日光傾瀉而下,竹簾半卷的窗口,姿容秀雅的男子正在提筆作畫。風裏彌漫着一股梳頭水的味道,月書揉了揉鼻子,見柳絲站到了窗邊回話,她立馬縮頭躲回屋裏。

話休絮煩,只說午後,扶青事情做完回來,兩個小姑娘吃飽喝足都在床上淺眠,不多時,一陣窸窣響的太陽雨灑下來。

月書忘記關窗,風裏幾片花葉被暖風帶入,她眼睫顫了顫,竹葉上的雨珠亂灑入窗棂,涼意一點一點撲到臉上。

腦袋暈了幾秒鐘,月書一個激靈,将窗扇往下壓了壓。

日光如水,悶熱感稍退一二,思緒一點一點回籠,她望了窗外半晌,而後輕輕起身把衣服穿好。

——

王府後門,月書出來時雨已經歇了,大暑天的午後,街上行人稀少,她踩着牆邊的陰翳,快步往四喜街走去。

馬氏不知道回家沒有,月書還打算肉鋪買點豬肉,然後順路打探打探簪花巷子裏的小寡婦近期情況。

片刻鐘後,月書望着緊閉門的豬肉鋪,左看右看,去對面的小酒館裏坐下,點了一碟子花生并一壺青梅酒,打探起豬肉鋪子關門的原因。

夥計送酒上來,月書一面掏錢,一面不經意問道:“今兒也不是過年過節,那對門豬肉店怎麽還關着門,也不怕生意都跑了。”

夥計收十文錢,樂呵呵一笑,恰逢客人不多,便講起昨兒的熱鬧。

“你是不知道,這豬肉鋪子日後都怕開不成了。”

月書好奇,讓他別賣關子。

“昨兒王屠戶被馬家那幾個女婿打得好慘。他外面跟個寡婦糾纏,自家婆娘吃醋,想不開跳河了。馬家人氣不過,把人打完了還找根繩綁走,他一時半會想必是回不來。況且他這鋪子還是借馬家錢盤下的,這婆娘沒了,馬家還能讓他繼續好過嗎?”

月書點點頭,面上平靜道:“原來如此。”

夥計一走,她灌了一大口青梅酒到嘴裏,心中翻起驚天波浪。

她不是把馬氏從水裏頂起來了嗎?怎麽又死了!

一瓶酒幹完,青衣少女圍着豬肉鋪子打了個轉,周邊店面都問了個遍,隐隐知道了個大概。

馬氏前個人還能說話,今天就棺材躺,月書嘆了嘆,或許動了一些恻隐之心,便去一家挂了長生殿匾額的鋪子裏買了一把香。

她記得這兒有個破敗的城隍廟,青天白日走進去,比夜裏見更破更爛。名叫茍非的小鬼頭不在,不過鋪蓋整整齊齊疊放在神龛後,想必出去找吃的了。

月書用火折子把香點燃,殿前的香爐鏽跡斑斑,裏面香灰薄薄一層,香難立,她便地上撿了幾塊石頭,把香腳壓住。

香煙袅袅中,她瞅着正殿凋敝的神像,雙手合十。

月書心裏有諸多話,如今半個字也說不出,她想要是還在七月十三,自己就在石馬村多留一會兒。

靜默中,身後忽然被人拍了下。

看到她裙裾上的灰,小鬼頭又伸手悄悄拍了拍。

他忙活一上午,吃飽喝足回來,沒想過城隍廟裏會來人,來的還是這樣一個人,手似乎都抖了下。

月書扭過頭,就見回來的小鬼頭今日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單衫,他蹬着一雙草鞋,顯然是捯饬過,看起來幹淨,只是還是過分瘦,像根竹竿。

茍非問:“姐姐你怎麽來了?”

月書笑着道:“我想拜拜神。”

茍非老氣橫秋地擺了擺手:“拜神沒有用,我每年都拜,現在還是這副樣子,天上官老爺哪管咱們這些地上陰溝裏的人……呸,是天上官老爺才不會管咱們小老百姓。”

月書見他可愛,摸了摸小鬼頭的腦袋。

正殿裏,兩個人各坐在一個蒲團上,月書問起他近況如何,茍非說還是老樣子。

不過話說完他從袖子裏抖出半只用荷葉裹住的燒雞。

“早知道你今天要來,我也就不奇怪了。”小鬼頭拍了拍燒雞,高興道,“今兒一個小酒樓招夥計,我想過去碰碰運氣。雖然沒給選上,可老板把剩菜給了咱們,這半只雞實在吃不下,我給帶回來,今兒也不餓肚子,我還以為昨個燒香靈了。”

他小心翼翼扯開荷葉,撕了只雞腿給月書,笑嘻嘻道:“姐姐你一來,我就能吃頓好的,你說妙不妙?”

月書重重點頭,燒雞大熱天的,還熱乎。她咬了口,吃着吃着,忽然想起來:“你不是說拜神沒用,你怎麽還燒香呢?”

茍非撓撓頭,為難道:“昨兒十五,再大膽子也要忌諱一些。我在桓老爺廟裏住了好幾年,他是主我是客,不能不恭敬。”

月書看他神色認真,關懷道:“沒想到你這麽懂事,以後想好要做什麽嗎?這廟裏多年未曾修整,夏天還好,秋冬刮風下雪,可要仔細身體。”

“明天的事明天再說,以後的事以後再說罷。”

月書啃雞腿,背靠着香案,半天,她問茍非聽沒聽說過四喜街王屠戶豬肉鋪的事。

茍非眼睛放光,就差給月書說個單口相聲了。他一張嘴叭叭不停,十五那日王屠戶被人怎麽打怎麽罵,細節都補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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