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竹枝歌

“無奸不成商。”

月書想起他從前也是個商人子弟, 恍然大悟,掙紮着要起來。那一頭祝小熹悶哼了聲, 竟是隐隐要吐。

宋希庭見狀, 招呼店家結賬。

店家是個五短憨實漢子,聽到小廟祝酒發出的幹嘔聲,錢都來不及接。

“哎呦呦, 喝這麽多,快對着窗外吐。”

他架着祝小熹道:“這位公子,你們就先走,我跟小熹也是老熟人了, 等會就把他送回去。”

宋希庭多付了些銀錢, 便帶着月書往回走。

路上越來越寂靜,已經能瞧見王府的紅牆碧瓦, 月光肆意流淌, 夜風裏他的腳步開始緩慢起來。

月書喝醉酒了不愛動彈,額頭抵着宋希庭的肩, 臉上緋色還往頸子上蔓,一個人自言自語。模糊的吐息聲燙灼着他的頸側,宋希庭将人往上托了把,仔細聽了片刻。

“你想你爹了?”

他分辨出幾個字眼, 本是無意問的, 誰知道肩頭一疼, 月書手掐着男人的肩膀,面上神情難受。

“別提、別提什麽爹了。”

“為何?”

穿着湖青衣裙的少女勉強睜開眼,将四周看了看, 苦大仇深道:“我爹知道我喝成醉鬼會抽我。”

神色溫柔的男人輕聲問道:“他打過你?”

“抽得我上不了學, 在家躺了三天。”

“你父親是個秀才, 平日裏街坊鄰裏都說他脾氣最好不過,怎麽還會打女兒?”

月書喝多酒,不曾聽他說的前半句話,一個人暈乎乎道:“我爹說,女人不能抽煙喝酒,抽煙喝酒的女人都是壞女人,以後嫁不出去。”

“我十七八歲就抽煙喝酒,以後嫁不出去是小事,遲早還要去吃牢飯,都說養不教父之過,與其看着我留案底毀家裏三代清白,他先抽死我。”

回憶起往昔,月書竟還頭皮發麻,宋希庭覺察出她方才顫了一下,低頭柔聲安慰了幾句。

望着她十五六歲的眉眼,他笑了笑,不動聲色又道:“你不過是個小姑娘,他怎麽下得了手。”

月書嘆息,閉着眼無力道:“他說他們老月家到我這兒已經絕後了,打死了都沒事。他就沒見過哪個爹媽殺孩子坐過牢。”

“你……不是還有個哥哥嗎?”

“哥哥?”懷裏的少女蹙着眉,聲音都變得輕飄飄的,“哪裏有哥哥,有哥哥就沒有我。”

宋希庭眼眸深了深,停住打探。

走了長長的路,他額上出了層薄薄的汗,路過後巷時,他步履微頓。

只見不起眼的角落裏坐了個少年人,深夜蜷縮着,聽到微微的腳步聲,人立刻警覺地睜開了眼。

周俊望着月下清俊又幹淨的男人,猶豫幾秒還是走過去朝他行禮。

宋希庭很久沒見過他了,如今懷裏還抱着人,便微微笑道:“你不必多禮。從前打過你,如今心中可還記恨我?”

少年說本就是他又過錯,何談記恨。他看着月書醉過去的樣子,欲言又止。

“月書如今眼睛恢複大半,身子也健好,你大可放心。”

宋希庭溫聲道:“她不記得你是好事,日後莫要提起,在臨湖田莊認真做事,我下回再見你,便将你提為田莊管事。”

“殿下——”

周俊視線投向別處,嘴裏解釋道,“小人今夜來此,是來給白嬸子收屍的,并非有意、有意來找月書。”

宋希庭笑容微微收斂,低聲道了句節哀順變。

他垂眸看着清瘦的少年人,末了又道:

“你今夜就當沒見過我。”

少年點點頭,站在後門屋檐下,一雙小狗眼裏黑沉沉的,等他轉身走了,這才望着下半夜斜長的影子,心裏滋味複雜。

他聞到那一股酒氣,也就像喝了梅子酒一樣,盤桓在心底的酸揮散不去。

——

第二日,月書頭疼,歪躺到中午,洗了把臉。

昨夜的事她記得不大清楚,只知道自己喝了許多酒,肚子裏撐,一路飄回來的。

扶青早間進內室時聞到酒味,還以為她是跟往常一樣,晚上睡不着喝酒入眠。

給月書梳頭時,她苦口婆心勸道:“酒喝多了傷身,你若是晚上睡不着覺,我去給你買些安神香回來,如何?”

月書笑道:“那你買。”

買了她白天睡得更香。

午後閑暇時分,月書在紙上勾勾畫畫。

因魚市上能訂的蝦不夠,河蝦去頭後本就顯小,三只縮水成兩只,跟她原本想的不一樣。

故而要麽減價,要麽再加其他料,要麽就将她原先的定位往下降一降。

蝦不夠,她用雞蛋湊。

面館受衆從一般衣食小康家庭降至溫飽家庭,價格她再劃分三個檔次。

五文錢一碗鲫魚湯面,魚湯寡面;八文錢一碗鮮蝦雞蛋魚板面,一只蝦仁切成丁,原先配菜不變,多加一只荷包蛋;十二文錢一碗鮮蝦魚板面,四只蝦仁再配一只荷包蛋。

月書這麽一設想,頓覺得自己也算是良心了,長長舒了口氣。

果然人不能鑽牛角尖。

将價格敲定,月書從小書房裏找了一些竹紙,用裁紙刀裁了裁,預備着做個彩色小招牌。

招牌要引人注目,在奇在巧在新穎。她一通揮毫,趁着扶青沒有回來,偷偷将畫塞到床底晾幹。

三日之後,月書用布裹着小招牌夜裏去往面館。

不久就是中秋社日,四喜街上兩邊商家都已将門店裝扮起來,蓮燈朵朵,色彩各異,手藝精巧。

今夜只她一人出門,宋希庭過了亥時初不出現,那便是今夜都不出來了。

面館門口,茍非閑來無事,正跟賣燈的問價,月書見他看上了一只兔子燈,走到背後拍了拍他的肩。

“月姐姐?”胖了些許的小少年咦了聲,才繃起的架子頓時卸了。

“喜歡就買了。”月書笑道,“今天又沒生意,所以不舍得?”

“今天生意也還好。”

他心裏藏着事,一時不敢說,話比平時都少。

兩個人走進店裏,柳婆婆柳爹爹在吃面,月書将胳膊夾的小招牌遞給茍非,袖子一撸,鑽到廚房裏忙活去了。

茍非偷看招牌,門口傳來響聲,聽到有人叫,他從櫃臺前擡起頭,卻見是個兩個年輕人。

周俊白日莊子上幹活,晚上才來城裏。馬房裏的老蒼頭與他說了白嬸子的消息後,他第一回到城裏吃了個閉門羹,等了一兩天,才知道白嬸子是染髒病的,早被人破席子一卷,丢到城外亂葬崗了。

白嬸子對他有恩情,周俊不願見她死後如此凄涼,便打算替她買副棺木。恰好李休寧這些日子往來石馬與宜澤清理田地,知悉此事後,說是他城裏鋪子有賣棺材的,可以帶他瞧瞧,給個友情價。

這夜兩人相約進城,知道周俊還沒吃飽飯,李休寧便把他拉到新開的面館裏。

一身荼白曳撒的少年看着牆上挂的牌子,問周俊:“你吃什麽?”

“随便。”

“那就兩碗雞湯面。”

他朝店裏掃了眼,挨靠着花幾坐下。

小面館裏擺設雅致,花幾上置了一盆盆景松,樹幹上不知被誰放了只木雕的小松鼠,李休寧伸手撥開細瞧了瞧,笑着道了個巧字。

這是他丢到琢仙齋裏的小東西,不想賣到了這裏。

邊上周俊比以往還要沉悶,這幾日都無精打采的,李休寧笑夠了,嘆息道:

“你今日晚間去店裏将壽木挑好,我遣人明兒給你送過去。你若是沒有地安葬她,我家宜澤那邊還有山地,你可以葬在那邊。”

周俊靜靜看着身側的少年,問道:“為何如此?”

“行善事不問因果。”

“當真嗎?”

“我做事一向如此。”李休寧朝他笑了一笑,“信不信由你。”

周俊手搭再桌沿上,難得露出一點笑容。

“周俊周俊,你這名字取得極好,只是整日裏都見你這一張苦瓜臉,實在是白瞎了這張臉。”李休寧道。

柳婆婆把面端上來,兩個人抽筷子,餘光裏瞥見熟悉影子,竟同時頓住。

月書用托盤裝着三碗鮮蝦魚板面出來,遠遠地坐在角落裏的一張桌上,招呼店裏三人來試試味道。

周俊捉緊筷子,回過神,擡眼見李休寧呆望着那邊,喊住他:“吃面。”

“月姑娘?”

“月書!”

周俊愣住,睜大眼,丢了筷子忙去捂他的嘴。

兩個年輕人一個攔一個要掙,歪歪扭扭都走了過來。

正在吃面的幾個人都吓住。

李休寧走到近前,這才察覺出月書有那麽些許不對勁。

而聽她一番解釋,少年微微皺着眉,想起什麽。

“既然認識,今夜就當我請你們吃。”月書解了圍裙,讓兩個人回去坐着,邊走邊道,“往先的事,若是你有空,大可與我說一說。”

李休寧心下略有些失落,可看着她,山寺裏見到的畫面便又浮現眼前。

九月天裏,離她如此之近,少年人隐去坦然寺裏初次相遇的事,只從馬氏跳河那日說起。

月書聽得津津有味,大抵沒想到自己是這樣古道熱腸的人,嘴角漸漸翹起來。

而周俊不言不語,聽到一半,悄悄起身離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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