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竹枝歌
九月份, 自廚房建成後,月書就差住在廚房裏了。
這日一大早她照例先去園子提蝦籠。昨夜放在水溝裏的蝦籠沉甸甸的, 當中還有幾只小青蟹。
扶青在廚房裏燒水, 見到月書回來,指了指小桌上滿滿的粥菜,讓她先吃飯。
“今兒再改一改味道, 明兒後兒就不用頓頓吃鮮蝦魚板面了。”
月書捧着碗,長長籲了口氣。
松蘿堂裏的人這些日子頓頓離不開魚和蝦,一開始她做的魚蝦面腥味太重,還把采煙給吃吐了。
月書心想這樣不成, 就認真扒菜譜, 跟着王府裏的廚娘學,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 她如今做出來的鮮蝦魚板面賣相跟滋味都不差。
扶青給她打下手, 初時雖不大理解,可經過她幹娘私下的點撥, 立馬就明白了。
俗話說,要抓男人的心,先抓男人的胃。
明眼人都能看出王爺青睐月書,可王爺身邊還有個溫掌事, 論樣貌手段以及重視程度, 月書是遠遠不及。幹娘說她這是劍走偏鋒, 女人靠臉吃飯不長久,身上有本事傍身日後才餓不死。
扶青把她幹娘的話都記在心裏,給月書幫忙幫多了, 也學了點廚藝, 心想以後若是犯了錯被趕出府, 能去給人燒飯。
……
日頭慢慢往上爬,月書吃完了系圍裙開始忙活。
到了九月份,她着眼睛好了不少,如今看東西不再是色塊了,只是重影嚴重,但不影響她做菜。
在沒有穿書前,月書曾被他爹送到親戚家的酒店裏體驗生活,服務員不夠她就是服務員,上菜慢了她就得鑽到廚房裏幫忙,會些廚藝。如今又是一陣認真學習,廚藝進步神速。
擀面切面是最容易的,她早早地備好,随後開始熱鍋。
扶青在竈膛邊上燒火,月書看她頭上冒汗,一面切蔥花,一面道:“我之前讓采煙将小秋公公送來的大西瓜放在園子裏的一處小溪裏,等會你就把它抱過來。這九月到了,一場雨沒下,天熱死了。”
扶青抓着扇火用的大蒲扇,笑嘻嘻道:“小秋公公這次還送了李子,說是殿下賞姐姐的。殿下雖然好幾日沒來了,可心裏還是記挂姐姐的。”
月書歪頭看她,笑道:“殿下上次吃了我的面,以後怕是夢裏都在想我。”
扶青想到殿下半個月天前來的那次,縮了縮頭,忽就接不上她的話。
原來七天前宋希庭難得白日來了一趟松蘿堂,他身後跟着溫掌事等一些個俏色丫鬟,架勢不小。
一進院子,便有人将月書從廚房裏叫出來。
那時候松蘿堂裏其他小丫鬟又不知去哪兒鬼混了,就她們兩個系着圍裙,廚房裏弄得一身油煙味,頭上汗都牛黏着頭發,看上去油膩邋遢,溫掌事是掩不住的嫌棄。
殿下本就笑意不多,那日來時沒給幾個好臉,當着一衆丫鬟的面,數落了月書一頓。
“你弄廚房,丫鬟都不服管教,青天白日影子都不見一個。”溫掌事一側溫言道,“殿下來了你這兒,沒人服侍,好不容易等來人了,茶葉卻是去年的陳茶,再聞着你身上的油煙味兒,難免生氣。快下去換身衣裳,再來殿下跟前認個錯。”
月書并扶青唯唯諾諾,兩個人捯饬一番,再出來,屋檐下跪了四個小丫鬟。
都是松蘿堂裏那些貪玩的小丫鬟,溫掌事遣人把她們都找了出來,正一起訓話。
“主子不管,你們個個都是野馬,四處亂跑,非要人好好的管教才做個人。”
“月書往先跟你是一起的丫鬟,心性軟,你們不服她,卻也不許這般輕視。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這往後三個月月例都罰掉,再去房媽媽跟前領二十板子。”
采煙哭喪着臉,見月書來了,擠眉弄眼。
溫掌事悠悠轉過身,微微朝她一笑:“這些頑皮丫鬟,都把你的好心當成驢肝肺。月書妹妹管不好,我替你管。”
月書作惶恐狀,連連點頭,嘴裏說的是:“奴婢往先也只是丫鬟,平白有這樣大的造化,不知如何管下人,掌事肯出手,月書感激不盡。”
随後她表示自己也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正好最近鑽研廚藝有所收獲,當下就要去做鮮蝦魚板面孝敬孝敬掌事。
宋希庭坐在明間的官帽椅上并不插嘴,溫掌事在她走後倒是說了月書幾句好話。
“沒有玉姐姐三分好,是個不安生的性子。”
姿容清俊的男人扶着額,看上去有些許頭疼。
“月書救過殿下,如今能搬到松蘿堂,想做些什麽也是無可厚非的。”
他笑了笑,想說些什麽,到頭來确實微微嘆了聲。
不久,月書端着面進來,恭恭敬敬道:“這就是奴婢近些日子鑽研出的面品,請殿下、掌事品嘗。”
白瓷青邊的碗裏,乳白湯汁,上灑了一小把蔥花,香氣淡淡。面條不多,堆起來只有拳頭大小,三四只杏粉蝦仁齊齊貼着碗壁,餘地裏是切成對半的小菌菇、切成絲的黑木耳,看着簡簡單單。
宋希庭吃了幾口,微微挑着眉,擡眼看着一臉期待的青衣少女,笑容極淡:“味道差了點,不過爾爾,日後莫要在廚藝上花費時間了。”
月書敷衍地應了聲,而後看向溫掌事。
妝容精致的女子動作優雅,只吃了一口面。月書見她眯着眼,心裏竟還有些期待。
溫掌事看出她的期待,笑着不言語,只是捏着湯匙舀起蝦仁,輕輕咬了口,再舀一勺面湯,望着乳白湯汁裏浮的木耳絲,她淺嘗了一點,這才拿帕子擦了擦唇。
溫掌事欲抑先揚,先是評了個味道鮮美,随後道:
“只是蝦仁沒有入味,隐隐帶腥。不過月書姑娘刀工不錯,木耳絲切得極細,我方才還以為是頭發絲。”
月書知道她是宮裏出來的人,舌頭肯定刁,這可比宋希庭剛才那些廢話有用多了,她一番由衷感謝,後面等人一走,立馬就去廚房想法子繼續去腥。
結果當天夜裏,月書就聽到寝宮那邊傳來動靜。
溫掌事對木耳絲過敏,身上起了紅疹,殿下大怒,于是罰了她半年月例。
經此一事,殿下之後就再沒來過松蘿堂。
扶青一想到這事,心裏就發堵。
月書對于罰錢的事已經司空見慣了,總歸現在在王府裏住着吃穿不愁,錢除了用來賄賂溫掌事,也無他用。
溫掌事那點心思她早看得一清二楚,宋希庭這般做法大概率是為了安撫一個女人吃醋的心。
半年月例換她一個安心,月書覺得值。
做了一上午的面,中午時分兩個人去園子裏的水邊抱西瓜。這一片湖裏的魚都被她釣精了,月書眺望着遠處,驕陽似火,樹冠峻茂青綠,小閣子裏兩個人坐了會兒,拿着刀把瓜切了,一人抱半邊,銀勺子挖着吃。
月書吃着吃着,莫名想起當初從水裏拉上來的小馬奴,便與扶青閑扯了幾句。
“我聽采煙說他還有個嬸子,不過不是親的,他那日被打成那樣子,這嬸子不看他嗎?”
扶青哼了聲,沒好氣道:“那個白嬸子不是哥好東西,眼皮子賊淺,手腳不幹淨,專愛欺負咱們這些小丫鬟。她也就當初給了周俊一碗飯吃,要不然周俊睬她?”
月書擦了擦嘴角的瓜汁,好奇道:“是他小時候麽。”
“我聽我幹娘說,周俊小時候,白嬸子還算是個人。她跟他那個死男人在一起不能生,就從外面撿了周俊回來。後來男人死了,沒人打她,她就變得十分讨人嫌。”
月書沒想到裏面還有這一茬,便嘆了嘆:“好歹做了些好事,只是周俊看着可憐。我有時候想,他如果早早就死在小時候,日後也不用再吃這麽多年的苦。”
“心疼他做什麽,你忘了上次殿下那樣子了?”扶青拍拍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咱們個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這王府裏可憐人也多,要都心疼,你的心要疼死。”
月書見她這般,笑了笑,低頭看着水。
水裏漣漪圈圈蕩開,兩個小姑娘捧着瓜的倒影打着皺。
下午時候月書睡了會兒,因着晚上要出去,便沒讓小丫鬟叫醒她,一覺天黑。
扶青見慣了,傍晚去府裏廚房時多帶了些飯菜,月書吃過後梳洗一番,內室裏挑燈看了會兒菜譜,靜靜等着扶青睡着。
子時之前,窗戶被人敲了兩下。
月書梳着頭,見宋希庭将格窗推開了半爿。
夜裏他穿着細白的葛布直裰,面上笑意如舊。府中除了月書與劉長史外,沒人知道他有兩張鮮明的面孔。
月書将玉梳插在發髻上,跟他照原路翻牆出去。
“今天要去魚市,鮮蝦魚板面我摸索的差不多,若是面館裏賣,少不得估摸一下食材價格。”
深夜的長街上,月書跟他一前一後,魚市的位置與那夜河邊小酒館的位置極相近,兩人還意外碰到了出來喝酒廟祝祝小熹。
“實在是緣分,咱們要喝一杯,自上次分別,已經許久未見了。”他在樓上招手,一句話說完,蹭蹭蹭跑下來,笑容燦爛。
月書終于看清他的樣子,是個濃眉大眼,長相周正的年輕人,個子少說有一米八,與宋希庭站在一起,還高那麽一點。
“緣分緣分,不過我先去趟魚市,你跟他好好的喝。”
月書站在兩個高個中間,手拍了拍祝小熹的肩,豪氣道:“我就喜歡你這股熱情的勁兒,讓人不生分。去叫店家整些好酒好菜,等我到了咱們一醉方休。”
祝小熹低頭看她那張臉,笑出聲,彎着腰問:“好說好說,你去魚市有什麽要緊事嗎?”
月書張口就來:“去魚市挑兩尾鲥魚,到時吃酒吃魚,讓小熹廟祝吃個盡興。這算是朋友見面,一點表示,你別攔着我。對了,你長得這麽魁梧,屆時記得多吃一些,別跟我客氣。”
祝小熹笑得開心,而宋希庭眼裏笑意淡了幾許,低聲問她還有沒有錢。
月書把他往酒館裏推,小聲道:“有錢有錢,你在人前怎麽能說我沒錢!”
宋希庭拍了她一巴掌,差點把月書頭上的單螺髻拍歪了。
“拿着罷,別弄得我等會去魚市把你撈回來。”
有錢不要是傻子,月書拿了錢便也不跟他計較方才拍頭的那一下,一個人很快消失在人群裏。
祝小熹站在門口,笑了又笑,宋希庭見狀,眼裏笑意散得幹幹淨淨,他禮貌道:“小熹廟祝,莫要門口當門神了。”
“哦、哦,對,太失禮了。爾卿兄,請!”
兩人還是在老地方落座,而那一頭,月書已經問路問到魚市裏面了。
看了九、十家的魚,她心裏有了一點打算,這鯉魚鲫魚就在魚市裏的王四九家買,不為別的,只因魚是從城外靠山邊的魚塘裏捉的,不像有的店家,引內河下游的污水養魚。那魚便宜是便宜,可是那吃的水都是別人洗夜壺的水……
那些養蝦的,她看了一圈,最後還是去了王四九家。
守在船上的漢子一看月書,嘴裏就道:“說得沒錯罷,我家的魚又大又肥,這蝦也都新鮮,價錢更是公道。”
月書跟他買了兩條鲥魚,打聽起他這河蝦從哪來的。
知道河蝦每日捕的數量不定,月書愁了片刻,心想以料取勝怕是不行了。
從魚市走到小酒館,她将手裏的兩尾鲥魚交給酒館裏的老板娘。
三個人樓上吃酒,大抵心裏有事,月書喝酒喝得比平時都多。祝小熹買的酒不是果酒,喝到肚子裏熱辣辣的,月書跟他三桃源、四季財,五魁首,猜對大半,酒卻也照喝不誤,喝得一張臉發紅,就跟發燒了一樣。
“夠了,他都被你喝趴下了。”
祝小熹頭撞着桌子,啪嗒一聲不省人事,月書臉也貼着桌案,一雙眼眯着,聽不進他的話。
宋希庭摸了摸她的臉頰,眼裏意味不明,指尖碰到唇角,他替她往上提了些許弧度。
“缺錢?”
月書搖頭,本想直起腰身,結果腦袋更暈,重心不穩就要摔倒在地上。
宋希庭伸手将她攬住,又道:“魚市上沒有找到滿意的店家?”
懷裏靠着的少女難過:“之前暴雨發大水,水塘裏養的蝦都給沖跑了,蝦不夠。”
宋希庭失笑:“就為這事?”
月書喝了酒,情緒控制不住,抓着他的衣裳仰頭問:“如果一碗九文錢的鮮蝦魚板面裏只有兩只蝦,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個奸商?”
作者有話說:
宋希庭:奸商這事我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