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宮雪亂
寒風呼號,裹挾着大片大片雪絮,穿過重重朱牆,扼住初染新粉的桃枝肆虐搖曳。
枝頭半開的桃花瓣不勝寒風,劇烈顫動,頃刻被雪色覆蓋。
元福公主府,雕梁畫棟的寝宮內,上好的銀炭燒得火紅,将屋子熏得暖烘烘的。
丫鬟半夏身着松花綠緞面襖裙,坐在繡墩上,手持火鉗昏昏欲睡,時不時撥動銀炭,哔哔剝剝爆飛些許火星。
咯吱咯吱,院中腳步聲踏雪而來,步調急促,拽着風雪的寒意直直傳入半夏耳中。
門扇猝然打開,寒風呼呼往裏灌,若有若無的桃花香仿佛夾着冰淩子,刮在鼻尖臉頰上,生疼。
“小蹄子,快把門關上,公主正睡着呢!”半夏直起身子,擰眉輕斥。
又豎起耳朵,隔着屏風往裏望了望,栩栩如生的蝶戀梨花繡屏內側全無動靜,這才松了口氣。
白芷匆匆合上門,一時忘了輕重,哐當一聲,驚擾到睡夢中的人,屏風後邊架子床裏的美人黛眉微颦。
“宮裏來人了,快去打些熱水來,服侍公主梳洗。”白芷語速飛快,腳步不停,瞬息便繞至屏風後面。
煙羅帳裏,蕭瑤側身而眠,衾被沿着身形勾勒出迤逦的線條。
墨色發絲遮住粉腮,顯得一張巴掌臉越發小巧秀氣,膚色瑩白清透,隐隐能瞧見薄薄眼皮下的經絡。
纖長的睫羽微微顫動着,将醒未醒,彷如花瓣上酣睡的蝶。
白芷暗暗咬唇,擡手拉住衾被一角,将蕭瑤喚醒。
兩個丫鬟輪番服侍,淨面、更衣、梳頭,蕭瑤渾渾噩噩地擡手配合,不知自個兒是夢是醒。
披上滾了白狐毛的鬥篷,打開門扇,風雪肆虐,猛獸般橫沖直撞,寒意見縫插針往脖頸、下擺裏灌,周身血脈霎時一縮,蕭瑤擡手穩住被風吹鼓的兜帽,腦子即刻恢複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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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皮小靴踏上青石甬路,一擡眼瞥見院中桃樹,桃枝被風吹得搖搖欲折,桃瓣上覆着厚厚雪絮,依然攀緊枝丫不肯碾落。
蕭瑤腳步微滞,随口吩咐:“叫人仔細護着些,別凍壞了。”
嗓音甜軟,帶着與生俱來的慵懶,與往日卻又有一絲不同。
半夏欲答,甫一張嘴,便灌入滿嘴風雪。
堪堪愣神的功夫,便瞧見蕭瑤被風吹得鼓鼓囊囊的鬥篷下,裙擺翻飛,正翩然繞過院門,半夏趕忙小跑追上去。
馬蹄噠噠踏在石板路上,蕭瑤坐在馬車裏,甚至能聽見車輪滾過薄薄雪面,壓出車轍的聲音,細微缥缈,頃刻便被風聲吞沒。
天地間,仿佛唯有她的心跳聲最真切,咚咚咚,幾乎要從嗓子眼跳出來。
蕭瑤将懷中精致的手爐收緊,纖細的指尖泛着白,感受不到一絲熱度,冷意從心底一絲一絲往外滲。
雪粒自窗帷縫隙鑽進來,打在蕭瑤手背上,半夏匆匆将車帷重新固定,又抽出錦帕替她拭去雪粒融化的水漬,從白玉瓶中挖些面脂細細塗抹。
淡淡桃花香彌散開來,蕭瑤閉上眼,猶記得塞外粗砺黃沙打在肌膚上的痛感,清晰得同方才雪粒打在手上一般無二。
元福公主府坐落在離皇宮最近的位置,一盞茶功夫便能到,蕭瑤忍不住再度掀開錦繡窗帷一角,往宮門方向張望。
身形傾側,身下軟墊仿佛化作針氈,叫人一刻也坐不住。
宮門守衛見到公主府馬車,即刻放行。
不遠處被雪染白的柳樹下,停着一輛馬車,灰衣小厮将兩手縮在袖籠裏,大口哈着白氣,望着駛入宮門的華貴馬車,眼神了然。
能将馬車駛入宮門,滿朝唯獨元福公主有此殊榮。
禦殿外,馬車尚未停穩,蕭瑤騰地彈起來,撩開車帷,手扶門橼縱身躍下,三步并作兩步,沿着漢白玉石階往上飛奔。
鬥篷被寒風攥住狠狠往身後拉扯,邊緣滾着的白狐毛迎風烈烈,內侍、宮女們躬身請安的聲音此起彼伏。
進到內殿,蕭瑤跺了跺鞋面積雪,将鬥篷丢給宮女,大口喘着氣問道:“我皇兄呢?”
“回公主,陛下在東暖閣。”宮女低眉順目,躬身禀道。
宮人們個個凝神屏息,不敢說一句嘴,蕭瑤一步一步往東暖閣走去,心口像被極細的絲線懸起。
東暖閣外,蕭瑤将身子烘暖了些,方才深吸一口氣,叩門入內。
一眼瞧見龍榻側端坐着的太後,蕭瑤的眼眶登時發紅,視線模糊着朝太後小跑過去。
“母後!”蕭瑤小腿一軟,跪在太後腳邊的絨毯上,伏在太後膝頭,吸了吸酸澀鼻尖。
真好,皇兄還在,她也沒有讓母後白發人送黑發人。
假如眼前的一切是夢,她只希望此夢永生不複醒。
江山太沉重,她只想做個無憂無慮備受寵愛的小公主,只想她至親之人每一個都好好的。
薛太後擡手輕輕落在蕭瑤的發髻上,替她整了整珠釵,目光柔和,語氣無奈而寵溺:“你呀,總也長不大,可怎生是好?”
言罷,長嘆一聲,目光掃過內室另一邊默默立着的身影,握住蕭瑤的手腕,幾乎是将她硬拉起來。
蕭瑤止住淚意,剛站穩,便聽到身後一道清冷的嗓音傳來:“微臣參見元福公主!”
原來內室尚有旁人,還是個男子。
在外人面前,蕭瑤素來謹守禮儀,高貴淑雅。
此刻,面上神色瞬時龜裂,她脊背僵直,故作從容地轉過身。
只見五米開外站着一人,身披玄色大氅,脊背微彎,姿态恭敬,不卑不亢,如一張蟄伏的良弓。
他身側楠木雕花描金方桌上,兩口白玉碗中分別盛着黑白棋子,當中擺着的是一張沒下完的棋盤。
“平身。”蕭瑤擡手示意,微微側首望他,黛眉極輕地向上挑了挑望,“你是新來的太醫?我皇兄如何?”
她癡迷醫術,雖一直沒機會實踐,往太醫院卻跑得勤,眼前的人有些面生,蕭瑤确信自己沒見過。
難道她稀裏糊塗重活一次,連太醫院的人也變了?
正思忖着,對方已然直起身。
似乎極畏寒,他披着大氅,站在暖融融的東暖閣,面色竟比外頭松枝上的雪還白上三分。
金線繡雲紋玄色大氅下,露出鴉青色長袍下擺,襯得他身姿清逸如竹。
只靜靜站在那裏,便讓人無端想起山中萬竹載雪之景,透着幾分冷意。
“他可不是太醫,乃是季大人的幼子季昀,你皇兄昨日欽點的新科狀元郎,已經派去翰林院任職。”薛太後将蕭瑤拉至身側,睨了她一眼,示意她穩重些。
聽到季昀的名諱,蕭瑤心口一震,眸光掃過他清隽的面容,透着冷意。
季昀?新科狀元?
若她記憶沒有錯亂,季昀應該是在那人的陣營,那人犯上作亂,他怕是沒少出謀劃策。
不過,他名聲雖大,卻并未參加會試,狀元郎另有其人才對!
所以,跟記憶中相比,許多事都有了變數嗎?
蕭瑤下意識将眸光移至龍榻上,望着裏頭昏迷不醒一臉病态的皇兄,心中忽而燃起一絲希冀。
此番,皇兄是不是也能救過來?
見蕭瑤眉心微擰,視線落在龍榻上,薛太後順着她的視線望去,揉了揉眉心輕嘆:“你皇兄下棋正在興頭上,誰知忽而咳血昏迷,此番比往常兇險數倍,太醫們遲遲拿不出章法,吵得頭疼,母後令他們去偏殿議事。”
話音剛落,門外便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
接着,是太醫院院使的聲音,蒼老中透着如履薄冰的惶然:“啓……啓禀太後,臣等已……已有對策。”
“進來回話!”薛太後嗓音略帶急切,卻是十足威嚴。
院使身形一晃,穩了穩,轉頭跟身後同僚視線交彙一瞬,便推門進入內殿。
蕭瑤循聲望去,只見須發花白的院使手中捏着一頁紙箋,她目光沉沉凝在紙箋上,攥着袖口的手下意識收緊。
“太後娘娘、公主殿下,此乃臣等細細斟酌出的藥方,請二位過目。”院使捏着紙箋的手微微顫抖,幾不可察。
接過紙箋,蕭瑤将藥方送至母後面前,自己則傾身盯着上面的字跡細細端詳。
黛眉微微蹙起,眸光閃爍,方子上的藥性她都知道一些,果真能讓皇兄醒過來嗎?
薛太後不懂醫術,卻懂太醫院明哲保身的心态,看也沒看藥方一眼,眸光如箭朝院使射過去,生生止住院使的解說:“本宮且問你,你有幾成把握讓陛下醒轉?”
“三……三成。”院使抖着胡子,頭也不敢擡,兩股戰戰,仿若頭頂懸着無形的利劍。
聞言,蕭瑤心口一陣刺痛。
三成,太醫院商議這麽久的結果,就是不能保證皇兄醒過來嗎?
莫名的寒意順着小腿往上爬,直鑽到心口,杏眸中淚意一點一點凝結,兜在眼眶裏,只要一眨眼便會溢出來。
隔着模糊的視線盯着皇兄,蕭瑤不敢眨眼,唯恐一眨眼便是再一次失去。
腦中細細搜尋着記憶,懸着的心終于往回落了落。
不會的,皇兄明明是在一個月之後走的,這回他一定能醒過來,而這一個月裏,她一定會想到辦法治好皇兄的病!
手中紙箋忽而被抽走,蕭瑤茫然望着薛太後,卻見她一揚手,将紙箋丢在院使臉上,厲聲喝道:“這便是爾等商議兩個時辰的對策?若你們不肯用心,珵兒有何不測,本宮要你們統統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