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路險(捉蟲小修)

噗通一聲,院使大人重重跪在水磨石地磚上,脊背佝偻,抖抖索索不住磕頭:“太後饒命!太後饒命!”

母後并非草菅人命之人,更何況皇兄素來仁厚,便是為了給皇兄祈福積德,母後也不會真的血洗太醫院。

蕭瑤心中記挂皇兄安危,自然明了,母後對皇兄的擔憂,并不會比她的少。

“母後息怒,太醫們豈敢不盡心,兒臣亦擔心皇兄,這便去聽聽太醫們的想法。”蕭瑤雙手搭在薛太後肩頭,生生将淚水咽回去,溫聲安撫着。

當着母後的面,院使有所顧慮實屬尋常,她跟院使也算有些交情,想必其他太醫們不會糊弄于她,蕭瑤準備跟太醫們一同會診。

季昀長身玉立,沉默良久,目光悄然落在蕭瑤身上。

茜色繡水仙牡丹夾襖,配上滾雪挑線裙子,襯得她嬌俏清麗,像半開的西府海棠。

腦中有畫面閃過,快到幾乎抓不住,季昀墨色瞳孔中神思湧動,他微微斂眸,躬身道:“公主殿下留步,微臣有一人舉薦。”

“誰?”蕭瑤頓住腳步,眼睑微合,望向季昀,眸光如電。

此刻的季昀,究竟有沒有投身那人的陣營?

一時分辨不出他是敵是友,蕭瑤甚至不知該不該聽他說下去。

“霍庭修。”季昀淡然啓唇。

吐出的三個字,卻在院使眼中掀起驚濤駭浪,他甚至不顧身份地跳起來,急急走到季昀跟前:“霍神醫?你知道霍神醫在何處?快告訴我,我親自去請!”

院使說着,擡手抹了一把汗,絲毫不覺季昀的舉薦有任何冒犯之處,若是尋着霍神醫,整個太醫院一定能保住。

蕭瑤和薛太後也盯着季昀,眼中是殷切的期待。

可季昀緩緩搖了搖頭:“太後、公主恕罪,微臣并不知曉霍神醫行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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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院使的渾濁的眸子登時散去所有光彩,頹然跌坐在地。

霍神醫之名,整個大琞國無人不知,可他脾氣古怪,非有緣人不醫,行蹤漂浮不定,是以,尋常沒人會想到他。

思及他那些不成文的規矩,蕭瑤無聲冷嗤,誰是有緣人還不是他自個兒說了算?學醫本該用來懸壺濟世,他卻背離初衷,枉為神醫。

可眼下,只有霍神醫能救皇兄,蕭瑤又非常迫切地想要尋到他。

她定定地盯着季昀,目光微凜,不知他想用霍神醫的行蹤來換取何等賞賜。

這位幾乎銷聲匿跡的霍神醫,或許會給大琞國帶來新的轉機,季昀既然提到霍神醫的名諱,一定有線索。

沒等蕭瑤開口問,薛太後卻先發了話:“本宮記得,你姑母曾師從霍神醫,她是否知曉霍神醫現下栖身何處?季昀,你先去禀告你父親,本宮要親自去飛泉山拜訪你姑母。”

“咳咳!”龍榻上傳來一通劇烈咳嗽,伴随着胸腔震顫的低鳴,蕭瑤聽在耳中,心口登時揪緊。

“皇兄!”蕭瑤小腿一軟,跪坐在龍榻邊,凝視着面無血色幽幽轉醒的蕭珵,緊握床沿,不敢眨眼。

蕭珵唇色極淺,眼皮無力地撐着,瞳孔裏卻盛着風吹即散的淺笑,吃力地擡手朝她伸來:“朕無恙。”

語畢,眸光驟然收緊,蠟黃的面色漲得泛紅,似在隐忍。

朝她伸來的手忽而重重垂下,落在她手邊明黃繡團龍紋的錦被上,頭往裏邊一歪,嘔出一大口血。

“皇兄!”

“珵兒!”

“陛下!”

季昀喉嚨一陣幹癢,微微握拳抵在唇畔,輕咳兩聲,目光掃過蕭珵,最終落在蕭瑤身上,閃動着看透宿命的悲憫與無奈。

淚水大顆大顆滾落,在錦被上留下一團一團洇濕的痕跡,蕭瑤望着皇兄家常便飯般服下太醫準備的救命藥,指骨微動,眼神變得堅定。

“母後,兒臣這便上飛泉山,一定把霍神醫帶來!”蕭瑤擡手拿錦帕抹去頰上淚痕,站起身,單薄的脊背挺得筆直。

望向蕭珵時,極力克制的淚意憋紅了眼眶,蕭瑤嗓音哽咽,“皇兄,等我!”

話音方落,便毅然起身往殿門而去。

蕭珵深深凝着她的背影,滿是不舍與擔憂,朝虛空中伸出手,終于頓住。

滿腔的話在喉嚨口滾過,只虛弱吐出一句叮咛:“昭昭,你慢些,多帶幾名護衛。”

聞聲,蕭瑤長睫微振,昭昭是她的乳名,母後期盼着她能給大琞國帶來希望,這回她一定能做到!

重新套上鬥篷,內裏被宮女烘烤得熱熱乎乎,暖意裏散發着禦殿薰籠中獨有的龍涎香,蕭瑤深吸一口氣,腳步越發快。

身後季昀大步跟随,只須臾,便不着痕跡地保持與她一臂之距。

跳下最後兩級漢白玉臺階,等候已久的半夏、白芷匆匆上前扶住她,蕭瑤借力躍上馬車,低頭正要往裏鑽,猝然被喚住。

“公主殿下,恕臣鬥膽請纓,願為公主驅馬,護送公主前往。”季昀手背抵在額間,微微躬身。

風吹雪亂,撩起玄色大氅,如鶴展翅,他身形卻巋然不動。

身後巍巍殿宇,飛角重檐,亦壓不住其周身氣度,望之如一副名仕水墨圖。

蕭瑤回眸,淡淡打量一瞬,妙目微閃,啓唇輕嘲:“你比本宮的馬夫好用?”

至少馬夫忠心耿耿,誰知道表面光風霁月的季昀,內裏掩藏着怎樣的狼子野心?

此話一出,連一旁侍候的半夏、白芷都變了臉色,馬夫更是頭也不敢擡,攥着的馬鞭子甚至有些燙手。

風雪簌簌拂過,蕭瑤細白如瓷的面頰凍得微紅,氣氛卻是陷入凝滞,比冰雪還冷。

換做尋常少年,初登天子堂,無限風光之時被人比作馬夫,定會氣紅了眼。

季昀卻站直身子,凝視蕭瑤,清泠的眉眼染上溫煦暄和,繃緊的神經忽而舒展,散發如釋重負的自在疏朗。

“公主府馬夫自然萬裏挑一,只龍泉山雪天難行,微臣熟悉地勢,能更快帶公主抵達。”

雪絮中,公子錦帶飛揚,風華絕世,言辭铿锵。

在蕭瑤眼中卻都不值一提,唯有一個“快”字,令她微微側目。

她随手自腰間抽出一塊令牌,丢給馬夫,馬夫愣愣接住,哆哆嗦嗦将缰繩與馬鞭一并交予季昀。

季昀撩起大氅下擺,擡腿一勾馬镫,娴熟地躍上馬背,扯了扯缰繩,稍夾馬腹,訓練有素的駿馬便揚蹄朝宮門口奔去。

片刻後,端坐馬車中的蕭瑤,将視線從季昀寬闊的背影收回。

放下車帷,凝着手爐上精致的纏枝梅花紋路,眼神漸漸渙散,腦中揮之不去的是蕭珵蠟黃的面色。

聽着馬車飛快駛過雪面的聲音,蕭瑤下意識捂着心口,難以言喻的不安在心口蔓延。

馬蹄踏出的雪污飛濺在朱紅色宮門上,守門侍衛為之瞠目。

宮門外柳樹下的馬車,已覆了厚厚一層雪,灰衣小厮正扒着門梁撣雪。

聞聲,扭頭望來,茫然撞見馬背上的玄色身影,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登時瞳孔擴張。

迅速跳下自家馬車,往公主府馬車方向狂奔,迎着風雪,大聲喚道:“公子!公子!”

馬車卻一忽兒便消失在官道上,鑽進風雪裏,只能遙遙望見一點黑影。

“常軻,回府告訴老爺,我去趟飛泉山。”清泠的叮囑,和着風刀,刮在灰衣小厮耳畔。

常軻大駭,跺了跺腳:“哎呀,壞了!”

陽春三月,突然來這麽一場暴風雪,官道兩側的楊柳幾乎要被壓斷新枝。

靠近飛泉山,天色不知不覺變暗,山峰的巨影黑黢黢壓在管道上,格外冷。

馬車四角懸着琉璃宮燈,風吹不滅,随着馬車行駛而搖搖晃晃,燈光照在雪地上,留下一圈一圈搖曳的黃光。

後邊一隊護衛悄無聲息地跟着,倒是前面策馬的季昀,時不時咳嗽一通,嗓音漸漸沙啞。

蕭瑤聽在耳中,想到咳血的蕭珵,心揪得越發緊。

馬車行至半路,忽而停住,蕭瑤擰眉撩開窗帷一看,只見前方有大樹被壓斷,橫亘在山道上。

雪勢漸收,只有零星的細小雪絮飄落,間或有雪團自樹枝上砸下,碎成無數銀光。

季昀掩唇咳嗽了幾聲,喘着白氣,擡眼往更高的地方望去。

清泠的丹鳳眼微微一緊,他翻身下馬,行至馬車外,正好對上車帷中露出的一雙清亮水眸。

“公主,前方山路難行,須得棄車徒步。”季昀頓了頓,拱手繼續道,“微臣願代公主前往。”

天邊烏雲散去,露出一彎新月,薄薄映着雪色,尚不及車檐下的琉璃燈亮。

目之所及,萬物皆被白雪霧凇掩蓋,一片銀裝素裹。

蕭瑤知曉他的顧慮,當下一甩窗帷,不顧半夏和白芷阻攔,掀開車帷一躍而下。

挺直脊背,望着眼前高出她一頭不止的少年公子,輕嗤:“你以為本宮像你這般弱不禁風?求醫須得心誠,本宮要救皇兄,自然要親自前往!”

語畢,她緊了緊鬥篷,回身下令:“爾等原地等候,本宮去去便回。”

塞外黃沙她都見識過,這點風雪攔不住她,今世她勢要救回皇兄!

半夏、白芷吓得臉都白了,雙雙跳下馬車,卻見蕭瑤已然跨過橫亘的大樹,身姿決然。

淡淡月光下,一道玄色身影緊随其後。

山路委實難行,越往上,氣溫越低,霧凇越厚重,不時便遇上一株被壓斷的大樹,擋住去路。

行了一程,腳底傳來清晰的痛意,蕭瑤清楚,應是起了水泡。

她小心翼翼走着,腳步卻未停,瞧不出半點端倪。

聽着身後不緊不慢的腳步聲,心中很是煩悶,蕭瑤從未見過這般好脾氣的人,她就差将厭煩二字寫在臉上了,他為何仍要這般?

“公主小心!”季昀倉惶提醒,卻已來不及。

蕭瑤一不留神,踩到樹枝上掉落的半截冰淩。

腳底一滑,重重跪在雪面上,兩手撐在厚厚雪堆中,刺骨寒意穿透指尖直往心口鑽。

望着嬌弱的身影跌在雪中,季昀下意識跨步上前,伸手想要扶她,卻在雙手離她鬥篷一寸之距,生生頓住。

季昀退後一步,躬身謝罪:“微臣失禮。”

膝蓋跪在雪中,新下的雪尚未凍實,算不得太痛,蕭瑤卻淚盈盈收緊掌心。

忽而,握起一把雪憤憤灑在他身上:“你為何一直跟着本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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