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候中宵(二更)
季首輔搖搖頭, “臣委實不知。”
走下石階,季昀立在庭院中,望着碧空停雲, 眼眸微斂,看來得去一趟飛泉山。
到了午膳時分, 蕭瑤一面由着宮人們服侍洗手, 一面問半夏:“季皇夫還沒回宮麽?”
“沒。”半夏搖搖頭, “可要差人去季府打聽一下?”
“打聽他做什麽?”蕭瑤故作不在意地擺擺手,“本宮才不關心他何時回宮。”
半夏、白芷聽了, 登時面面相觑, 垂眸忍笑, 陛下若真不在意,為何隔一會兒便問一次?
許是近日天氣又反常得熱了些,蕭瑤食欲不佳,沒用幾口,便放下筷箸。
批完折子, 天色漸黑,季昀仍未回宮。
雲鵬不知從何處飛回來,立在禦案上, 一下一下啄着朱筆下的狼毫玩。
蕭瑤伏在禦案上, 輕輕點了點它小腦袋,略帶氣悶道:“你主子去哪兒了?你這小東西都知道回來, 莫非他還要本宮去找麽?”
她才不要出宮去找季昀!
“擺駕坤羽宮!”蕭瑤吩咐一聲,自有宮人去準備步辇。
坤羽宮的宮人們見她這麽晚來,又是喜,又是愁,陛下好不容易來一回, 季皇夫怎麽還不回來?
蕭瑤躺在臨窗的美人榻上,捧了一側他翻了一半的書來看,窗棂朝着院門方向,只要他一回來,她一眼便能瞧見。
她就在這坤羽宮等着,端看他幾時回。
這廂,季昀快馬加鞭趕到飛泉山,卻撲了個空,被家廟中的師太轉告,姑姑去了鐘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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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全然暗下來,季昀已經一天一夜未合眼,腦中卻一片清明。
驅馬走在鐘靈山的山道上,季昀腦中一個念頭閃過,昭昭,會不會是姑姑的孩兒?
那日,他上飛泉山請姑姑下山救昭昭時,無意中聽到霍神醫說,姑姑生過一個孩兒,姑姑又對昭昭那般看重,會不會,那個孩兒便是昭昭?
可姑姑生了她,為何把她送出去,不養她?昭昭又為何會是南黎的聖女?
小徑下,季昀翻身下馬,将缰繩系在山道邊的樹幹上。
忽而,他垂眸掃了一眼玉帶上細細的紅線,是她親手系的,不知有何深意。
這麽晚沒回宮,不知她可會為他擔心呢?季昀笑笑,暗暗搖頭,她巴不得他別去鬧她呢。
青石小徑上的雜草悉數被除盡,小徑兩側生了些不知名的小花,淺緋,淡紫,頗有野趣。
沿着青石小徑,一步一步走上去,季昀一擡眼,便見庭前大片的合歡樹下,立着兩個人。
身量高俊的男子,環着懷中女子的細肩,雙雙立在芳菲落盡的合歡樹下。
兩人都是他認識的,一個是霍神醫,一個是他的姑姑,可是,他又似乎從未真正認識他們,有些陌生。
“師父,師娘,徒兒明日便要下山,缸裏的水已添滿,柴也劈好了,可還有什麽要做的?”孟愈咋咋呼呼從院門走出來。
叽裏呱啦說完,後知後覺發現,多了一個人。
“季公子?”孟愈見他定定望着樹下的兩個人,便随他目光一道望過去。
對上師父眼中的不善,忽而捂住嘴,恨不得轉身退回院中去。
眼看着姑姑推開霍神醫,退開兩步遠,震驚地望過來時,眼神躲閃。
季昀踏上最後一級石階,朝他們走去,一路上許多未解的謎題,似乎都有了答案。
記得幼時,曾聽父親提過,姑姑是被人撿到,寄養在季家的。
所以,姑姑來自南黎嗎?
“孟愈,你現在就下山去,不必等明天了。”霍庭修伸手将季藝姝重新撈回臂彎,身姿筆直。
雖是對孟愈說話,目光卻是落在季昀身上的,他毫不介意被季昀看到,甚至,他恨不能讓天下人都知曉。
沒公開,只是因為姝兒不肯。
“是,師父!”孟愈匆匆回房,拎起包裹,哭喪着臉便往山下去。
他太難了,明明是季公子撞見不該看的,為什麽被趕出去的總是他!
“昀兒,可是陛下身子有何不适?”季藝姝掙脫霍庭修臂彎,急急上前問季昀。
“姑姑別擔心,昭昭很好。”季昀沖季姑姑扯了一抹淺笑。
繼而,對面色沉郁,滿臉寫着不歡迎的霍庭修拱了拱手:“不知此番季昀該喚神醫一聲姑父,還是岳父呢?”
“昀兒!”季藝姝睜大眼睛,驚呼出聲。
霍庭修伸手控住她微微顫抖的雙肩,沖季昀挑了挑眉:“看來你都知道了,蕭家的人倒也不全是蠢笨的。”
他正了正石凳上的軟墊,扶着季藝姝坐下,方才招手叫季昀過來坐:“你既已知曉,便該明白,昭昭乃辰王後人,那高高在上的龍椅,她本就坐得的。”
大琞正史雖未有記載,可民間一直流傳這辰王讓賢之事。
蕭氏高祖出身草莽,辰王卻是世家子弟,當初與另一位英豪,三人結義,拯救千萬黎民。
辰王不僅善謀略,還善醫術,治好了百年難遇的大瘟疫,不知救了多少人的命,甚至有人改了姓氏,從他姓霍。
辰王的呼聲,甚至比高祖更多,不過,他無意執掌江山,高祖這才順利登位。
封辰王為一字并肩王,雖出于感激,又何嘗不是形勢所迫?
秦老祖上曾受辰王恩惠,所以,這些事,季昀早幾年便知曉。
“季昀無意争那個位置,昭昭去坐,倒是正好。”季昀言辭懇切,眉目舒朗。
見他如此,霍庭修更是刮目相看,上下打量着季昀道:“你倒是比蕭氏那位高祖更有胸襟。”
“伸手。”雖是刮目相看,霍庭修對他說話的語氣仍是冷冷的。
季昀依言,将小臂放上沾了幾片落葉的石桌。
山風吹來,冷意刺骨,他掩唇輕咳了幾聲,默然由着霍庭修替他診脈。
坐在一旁,聽了半晌的季藝姝,此刻已經反應過來,原來昀兒便是哥哥之前說的,那位一出生便被送出宮的二皇子。
她驚得久久沒發一言。
昀兒是二皇子,明知情絲草的毒可能無藥可解,仍心甘情願去救昭昭,日後昭昭若是知曉,能原諒他們嗎?
季藝姝心下換位思量着,若是庭修為了救她,自己去赴死,她知曉以後,定會毫不猶豫随他而去。
這般一想,季藝姝驚出一身冷汗來,緊緊抓住霍庭修的手臂,急急問道:“庭修,昀兒怎麽樣?”
霍庭修收回手,将季藝姝的手拉到掌心捂着,給了她一個安撫的笑,才冷着臉望向季昀:“毒素入體,卻還不夠,切勿打草驚蛇動那位國師大人,固元湯須得接着喝。”
言罷,他松開季藝姝的手,起身往院門方向走:“不過,須得給你開個方子吊着命,否則等不及救昭昭,你先沒了。”
“昀兒,你果真是二皇子麽?”季藝姝還是難以接受,“可是這怎麽可能呢?”
季昀沖她笑笑:“姑姑,昭昭素來喜歡您,若知曉您是她的娘親,一定會很歡喜。”
“不要告訴她!”季藝姝脫口而出,嗓音帶着惶恐的高亢。
她臉色煞白,眼眶微紅,搖着頭道:“她不會原諒我的,沒有人原意認我這樣的罪人做娘親。”
“姑姑。”季昀怔然。
上一代的舊事,他無從了解,可既然他能接受霍神醫跟姑姑師徒相戀,昭昭或許也能接受呢。
他明白了,姑姑接受不了另一種可能,萬一昭昭不接受,會比現在什麽都不知道,更受傷。
不多久,霍神醫拿着一紙藥方,并幾包草藥出來,放在季昀手邊:“照着方子煎服,至少還能活一載。”
“庭修,情絲草的毒,果真無藥可醫麽?”季藝姝擔心地幾乎要落淚,哽咽道,“往後昭昭若是知曉,定會怪我們的。”
“那就不要告訴她。”季昀含笑開口,仿佛中毒的人不是他,他望着霍神醫和季姑姑,“小婿求岳父岳母不要告訴昭昭,季昀甘願以血養毒,果真活不成,也是季昀的命數,待我去後,煩請岳父岳母大人再替昭昭另覓良配。”
季藝姝眸中淚珠驟然滾落,止也止不住,伏在霍庭修肩頭細細啜泣。
“也不是一定不能解,解毒的法子,唯有南黎聖女能接觸到,若要解情絲草之毒,除非……”霍庭修頓了頓,一面輕輕拍着季藝姝的背安撫,一面凝着季昀,“除非昭昭回南黎做聖女。”
繼而,他緩緩而凝重地道:“南黎聖女終身不得動情,如若有違,去母留女。”
“既如此,季昀寧可此毒無解。”季昀說着,忍不住擰起眉心,“可南黎代聖女臨走前,已看過昭昭肩後赤蝶印記,恐怕南黎長老們不久便會找來,岳父岳母可有良策?”
“那便如我當年一樣,毀了那印記!”季藝姝猛然擡頭,望着霍庭修,頰邊帶着濕意,一時着急得連哭也忘了。
霍庭修輕輕搖頭:“當初銷去你的赤蝶印只是權宜之計,可昭昭不僅有赤蝶印,還有情蠱之毒,情毒不解,瞞不過去的。”
直到季昀下山,三人也沒想出可行的對策。
季昀打着馬,朝皇城方向奔去,披着星辰,穿過夜幕,一路憑着慈寧宮的宮牌入了宮門。
只願南黎的長老們能晚些來,他早些替昭昭解了那情蠱之毒,如此方能将昭昭護在風波之外。
坤羽宮中,蕭瑤躺在美人榻上,月過中天,還沒等到季昀回來。
季昀風塵仆仆回到坤羽宮時,聽宮人禀報,蕭瑤在內殿等了他一宿。
他推開殿門,輕手輕腳走進去,便見她竟躺在美人榻上睡着了,連條毯子也未蓋。
小心翼翼抽走她手中虛虛攥着的書冊,季昀含笑無奈搖頭,解了披風,方才俯身将她抱起來。
鼻尖傳來熟悉的淡香,蕭瑤眼眸迷迷糊糊睜開一條縫,細細嘟囔:“怎麽才回來啊。”
嗓音細甜軟糯,說罷,還往他懷中蹭了蹭,尋了個舒服姿勢,頃刻又睡熟了,像只柔軟的小奶貓。
季昀将她袅娜的小身子塞進衾被,合衣躺在她身側,凝視良久,方才睡去。
晨曦中,半夏、白芷捧着盥洗物品和朝服候在殿門處。
蕭瑤本就醒了,聽到動靜,睜開眼,發現頸側橫着他的臂彎。
也不知他昨日去忙什麽,竟到宮門落鎖都不回,聽他呼吸清淺,似睡得正熟,蕭瑤半支起身子,拿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他眼皮下疲憊的淺青暗影。
“什麽事非得親自去,還不告訴本宮,本宮以後有事也不告訴你,哼!”
細聲細氣抱怨了一通,他毫無知覺。
蕭瑤的眸光在他清俊的面容流連片刻,最後落在他薄薄殷紅的唇上。
她抿了抿唇,忽而俯身靠近他的鼻息,鬼使神差拿朱唇極輕地貼了貼他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