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矛盾
出了教室,江初一路狂奔,這個季節的風吹在臉上,有一種刀割般的疼痛,但被某種哽咽的情緒淹沒,他似乎沒有太大的知覺。
街上燈火通明,外面的世界天寬地闊,來往的路人形色匆匆,他無暇去看霓虹燈和夜市,路人也同樣不會留意狂奔的少年。
那些路标和閃爍的燈牌不斷地往後飛掠而去,像漸行漸遠的夢,慢慢變得模糊起來。
許景聽到後面桌椅移動的聲音回過頭看見顧執像個雕塑一樣一動不動的坐在座位上,像是魔怔了,他伸出爪子在顧執面前晃了晃指着江初的座位說:“他怎麽又出去了。”
離了體的魂魄又被人拉了回來,顧執怔了一瞬猛地起身,沒頭沒尾的對許景說:“等會幫我把書包帶回去,我有事先走了。”
“幹什......顧執...”
許景捏着卷子有些莫名其妙的沖飛馳的背影皺了皺眉,而他的話還沒說完,顧執的身影已經轉角消失在他的視線範圍裏。
周圍幾個人聽到動靜好奇的轉身,卻只看到空空如也的座位和一臉懵的許景。
“家裏有事。”許景尴尬的抓了抓後腦勺不走心的解釋道:“可能是家裏起火了,沒大事。”
“切……”
許景收獲了一堆白眼,片刻後教室裏再次恢複了聒噪的熱鬧。
顧執跑出教室并沒有看見江初的身影,直覺告訴他江初不會回宿舍的,但他一時想不到別的地方,只能還是回一趟宿舍。
果然,和他像的一樣,黑漆漆一片沒有人回來過。
他按了一下門口的燈按鈕,江初的床上被子疊的整整齊齊,和中午他們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桌上攤着書本,中間夾着一直黑色的鋼筆,江初寫了一半的錯題本也擱在一旁。
宿舍的燈亮的刺眼,久而久之刺的他雙目酸疼,有一瞬間,他替江初覺得不值,然而造成江初不值的人偏偏是他自己。
他想趕緊找到江初,跟他道歉,他想說我不是故意的,但江初人都不在,他的歉不知道要跟誰道。
他以為他表現的足夠清楚,他以為江初知道他擔心什麽所以會理解,但他卻忘了,江初也不過跟他一樣,才是十幾歲的少年,他是知道但知道卻不意味着不會難過。
他踱步靠近江初的書桌,盯着江初中午沒做完的錯題本,久久的發着呆,久到口袋裏的手機震動鬧鈴響了一下,他才回過神,
對了,給他打電話。
等待的過程裏,有幾秒鐘是沉寂的,然後便是機械的提示女音。
無論是不是沒電了,在這時候都像是刻意,微乎其微的希望被掐滅,顧執倏然的坐在椅子上。
他記得自己取身份證的那天信誓旦旦的勾着江初的肩說他拿了身份證就是成年人了。
他一直都覺得自己無論身在哪裏,都能過的很好,所以才會過早地把自己劃到成年人的那一欄,可是事實上,他不僅沒有成年人的自主權,還因為怯懦連面對真實的勇氣都沒有。
他像個得了一筆意外之財的窮乞丐,一邊守着那堆財寶惆悵,一邊又不敢聲張怕被人發現,于是既沒能用上它享一享樂,還搭上了害怕失去的惶恐。
江初跑了很久,累得跑不動了才停下來,冷靜過後才發現自己其實沒有多餘的地方可以去,于是還是回了那個家。
好在江旭陽和趙琳早就上了飛機,家裏只有那只大肥貓,聽到開門聲後,扭着肥胖的身子,搖搖晃晃的走到江初的腳邊上,蹭了蹭江初的褲腳,大概是他沾染了外面的涼風,剛靠近它就怪叫一聲,扭着肥臀又回到了自己的窩裏。
諾大的房子只有一人,挺自在的。
期末考這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
晨起的時候窗外的樹葉上堆積着一層薄薄的積雪,細膩的白,密密麻麻的遮蓋住泛黃的闊葉。
灰蒙蒙的霧氣纏繞在光禿禿的枝丫上,朝着灰藍色的上空延伸上去,昨夜的雪覆蓋了校園的聒噪,冷冬的清晨陷入無邊的寂靜。
時間仿佛放緩了腳步,沉寂了下來,四點半的時候顧執醒過一次。
他昨晚睡得不太好,一直反複撥打一個關機的號碼,後半夜才抱着手機模模糊糊的睡過去,天還沒亮的時候窗臺上落下一只停歇的鳥雀,顧執被它翅膀撲打窗戶的聲音吵醒,他醒來之後便沒再睡着,拿着吃剩下的薯片丢了一點在窗臺上,便起身洗漱。
李茂上廁所的時候看見宿舍裏有個人坐在桌前看書,吓得差點當場栽跟頭。
“我去,你起這麽早幹嘛呢?”李茂伸了個懶腰,哈欠連連的問。
“看書。”顧執沒好氣道:“不明顯麽?”
李茂覺得很不明顯,在好奇心的唆使下,朝顧執走過來,他手裏還真拿着一本《精編高中英語》。
顧執心不在焉,書拿在手裏半個小時了,一頁都沒翻,他随口說:“你質疑我?”
李茂有點納悶,倒不是質疑,就是覺得沒有必要。
“英語昨天都考完了,你還看這個幹嘛。”李茂多少有幾分不解。
他覺得就算要看,也應該看今天要考的理化才是。
還沉浸在顧執清奇的腦回路中沒反應過來的李茂頂着一頭亂糟糟的雞窩頭轉身的時候正好看見江初的床鋪,他有些疑惑的問顧執:“欸....江初昨晚沒回來啊?”
“哦”顧執狀似不經意的回了一句。
過了片刻他終于合上書說:“我先去教室了。”
“那麽早?”李茂說:“你這麽拼還要不要我們活了,好歹我是個學委,你給點面子。”
可能是顧執的積極性打動了他,他朝顧執說了句:“等我五分鐘”就匆匆洗漱完套了個厚外套也跟着一起去了教室。
期末考的最後一天了,已經沒幾個自覺性高的早到,出了門才驚訝的發現昨夜下雪了。
他們走在露天的臺階上,積雪覆蓋在無人行走的路上。
早上的教室冷得像冰窖,即使熱水接了一杯又一杯,還是抵不住寒氣,學校的熱水是24小時供應的,暖氣卻不是,他們來的太早,值班老師都還沒上崗。
從昨天到現在,江初既沒有回電話也沒有回信息,顧執有點忐忑,從宿舍就開始做心裏建設,腦子裏兩個聲音糾結成團——
一個說:他該不會考試也不來吧?
另一個說:那不至于,多大點事就不考試了。
一個說:以他的性格倒也是能幹的出來。
另一個又說:都怪你,他本來就心情不好,你還雪上加霜。
當然無論哪個聲音大,最後的結果都是人他已經得罪了。
不過好在江初還不至于不分輕重,他踩着考試鈴響起的最後幾聲,出現在教室門口。
随着他的出現,顧執一直懸着的心總算是稍稍沉了些許。
因為監考老師已經開始發卷了,他不便多問,只敢悄悄地看幾眼以此來判斷江初是否還在生氣。
當然結果是什麽也看不出來,因為江初從來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用許景的話來說就是面無表情。
他面無表情的盯着試卷,黑色的水筆在他的手指尖來回轉着,偶爾停下來,然後在試卷上緩緩落下去。
要麽說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呢,放在平時,在人才濟濟的二班,顧執絕不可能是第一個交卷的。
但早起的兩小時不是白起的,正好最後一題的題型他早上在錯題本裏看到過。于是他為了以防江初那變态的做題速度會在第一時間做完卷子當着他的面揚長而去,交卷時間一到,他就第一個沖上去。
期末考試監考的老師并不是二班的任課老師,是随機抽簽決定的,這位老師對二班的情況并不了解,對于顧執這種“準時交卷”的學生并不贊賞,反而是皺起眉頭:“就算是做完了,也要檢查清楚,萬一錯個符號在高考裏都是要扣分的。”
這群中年老師動不動就拿高考吓唬人,顧執早就習慣了。
他指着黑板上方的時間說:“我一定嚴格按學校規定時間交卷。”
這話乍一聽是乖,實際上誰都知道是在賣乖
監考老師被他氣的不輕,卻一時沒話反駁。
顧執交了卷走到教室外,在走廊盡頭站着等人。
老師瞥了一眼外面,提醒還在奮筆疾書的學生說:“時間還早,你們不用着急,考試要求穩不求快,就算提前交了卷出去了也還是等着,閱卷的老師不會因為提前交卷而多給一。”
話音剛落,又有幾個人停了筆交卷,這種事只要有帶頭的,後面的人就奮起猛幹。
“......”
難怪潘主任說二班是高二年級裏最難管的一個班,果不其然。他心說,我看你們能考多少分,一個一個的都這麽嚣張。
江初剛出教室,就看見守株待兔的顧執在樓梯口等他。
他只是淡淡的掃了一眼,連個招呼都沒打,轉身就下樓梯。
顧執跟在他身後,有點兒喪氣,嘗試跟他溝通。
“你考得怎麽樣啊,......”
沒反應。
“你待會有事嗎?我知道青少年宮附近有家書店新到了一批書,聽說難度空前,你去不去?”
還是沒反應。
“許景說過幾天咱們一塊出去玩,你會去的吧?”
江初回到宿舍收拾了幾本可能會需要的書,行李什麽的他懶得收拾,反正高二的寒假也就半個月,搬來搬去的他嫌麻煩索性就丢學校了。
顧執在一旁問了十多個問題,回應他的只有沉默的空氣,他本來覺得自己挺過分的,要是今兒江初跟他吵架或者訓他他都認了,大不了厚着臉皮道歉江初總不會真的翻臉,可是這種我仿佛跟你不熟的狀态讓人惱恨值直線飙升。
他向來都是有事解決,解決完就翻篇,事後大家又能和好如初的個性,第一次遇到江初這種不配合的,他就變得六神無主了。
有些問題是無解的,譬如偏見和指點。
因為掌握權不在自己手上,所以想江初這樣不在意的人自然不會有太多感覺,但是顧執不同,從他們的關系超越同學和普通朋友的時候開始,這種強烈的不安就始終盤踞在江初心裏,他當然知道自己為什麽會不安,他不确定在顧執心裏,究竟是偏見重要,還是他更重要。
他們表面上看起來好像什麽事都沒有,有些事情不攤開來說并不代表它不存在,如果以後顧執還是這樣呢?
上了大學,步入社會,還有家人和朋友。
萬一有一天顧執不再喜歡了,或者扛不住偏見和別人的指點認命的放手了呢?
沒有誰想要在黑暗裏掙紮,誰都想爬出來。
他不是個傷春悲秋的人,這些事他從前不會想是因為還沒有值得他思考未來的人出現。
一連十幾句話都沒換來一丁點反應,顧執也有些氣不順,他不知道江初想的這些,只覺得他生氣起來沒玩沒了的。
“你說句話行麽?”他站在江初身後,雙手插在兜裏,心想要在不說話,自己就要動手了。
江初沉默了一會兒,終于開了金口。
“說什麽?”江初反問他:“說你急着要劃清界限麽?還是說跟我在一起讓你覺得是件難以啓齒的事?”
顧執愣了一下,他知道江初會生氣,但不知道他會這麽生氣,還這麽直白的說了出來,他想通過插科打诨的方式把這件事翻篇好像不太可能。
“我不是那個意思?”顧執啞聲說:“小心一些總沒錯吧。”
顧執說的沒錯,小心一些才是保護他們最好的方式,但在江初看來,小心一些不過是他想要撇清關系的托詞,他冷哼了一聲說:“你沒錯,都是我的問題。”
這句話充斥着十足的怨氣,但顧執卻覺得,只要江初肯跟他說話,就說明氣已經平息了一半了。
于是他褪下去的底氣和戰戰兢兢的心髒都慢慢恢複了點。
“這又不是是非題,争它幹嘛,以後不會這樣了,我保證。”他不走心的發着誓,伸手去拉了一下江初的衣袖,對方沒有讓開,他便得寸進尺的去抓江初的手。
其實他這樣溫聲細語的語氣,沒幾個人能不心軟,但江初例外,他沒有太多的共情能力,也不覺得顧執是在退讓,反而更像是成年人讓小孩子的鬧情緒的一種無奈。
他覺得自己此刻在顧執眼裏就是那個不講理的小孩子。
他冷哼一聲。
保證有什麽用,不過是上嘴唇碰下嘴唇的事,又不是畫押簽字蓋公章就能生效的規定,誰知道是不是轉身就忘了。
顧執有些無奈,他心想,哄一哄總會好的。
但壞就壞在“哄”他越是這樣,江初就越竄火,江初猛地甩開顧執的手,只聽見轟的一聲響,旁邊的椅子倒了下去。
顧執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吓了一跳。
下一刻,他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就被抵到上下鋪之間的鐵質樓梯上,江初的個頭比他高,他在突然之間被人拽過去的,完全沒有任何反抗的就被桎在兩只手臂之間。
還未等到顧執說話,江初就捏住他的肩膀,偏頭吻了下去。
同樣的位置,他們很多次這樣親密過,但每一次江初都是在無人問津的時候,江初是克制而溫柔的,并不像今天這樣毫無章法,不管不顧,帶着滿身怨氣的粗暴。
這會兒已經有很多同學都考完試,往宿舍樓這邊走,他們的門也沒關的多嚴實,連外面同學說話的聲音都聽得一清二楚。
顧執沒有想到他會來這一出,他一邊掙脫,一邊怒不可遏:“你發什麽瘋,這是學校。”
江初沒理會。
“外面全是人,你想讓所有人都看到嗎?”顧執又重複了一句。
有人看見像是一句咒語,江初被咒語定住了,然後慢慢松開他,手掌移到鐵質的樓梯上撐着休息了片刻,然後不等顧執開口,拿起書包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