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創傷

江初還沒上小學的時候呂頌就突然患上精神病,那時候江旭陽已經跟她離婚兩年了,紅顏薄命這個詞在她身上體現的可謂是淋漓精致。

那時候他們一家就住在嘉縣,江旭陽愛上呂頌是因為她的美貌,與她分道揚镳亦是因為她太美。

十多年前,在很多人眼裏他們都曾經是完美的代名詞,漂亮的媽媽,小有成就的爸爸,聰明又可愛的小孩組成了他們的三口之家。

後來江旭陽漸漸不滿足自己一身本事卻只能在嘉縣這樣的小地方施展,他覺得自己是鲲鵬,嘉縣這樣的池塘是他看不上的暫居地。

後來他去了南方,許是真有本事,許是好運降落在他身上,總之他回來的時候的确是春風得意,傳言就是從那時候分裂這個看似還不錯的小家庭。

江旭陽一度懷疑江初是不是自己親身的,為此他做過DNA,也找過私家偵探,那時候江初年紀小,不知道那些突然出現的陌生叔叔是幹什麽的,但每次他們出現,呂頌就歇斯底裏的跟江旭陽吵一回。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江初知道南方他們是去不成了。

回憶往昔,外婆忍不住嘆了口氣,她切開餃子皮的邊緣多餘的邊角料抹到一旁:“他們離婚,誰也沒發現小初的變化,那段時間他總也不出去玩,後來我才知道,他出去就能聽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話,都是诋毀他媽媽的,他出去一次就跟人打一次架。後來就不愛出門了。”

顧執捏着軟趴趴的面粉團,思緒也仿佛跟着老人飄到了十幾年前,目睹着另一個人磕磕撞撞的童年,他無力改變什麽,可是忍不住的難過。

屋外不知道什麽時候開始下起來小雪,刺眼的霜白,突然變得陰沉了下來。

所以是因為這樣,江初才會對誰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麽?

“後來啊。”外婆說着別開臉,像是終于有人肯聽一聽她積壓多年的心裏話。

“他媽媽慢慢的就生病了。”外婆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是這裏的毛病,治不好的,小初怕她出去傷到別人,也怕她傷到自己,除了上課都陪着她,寸步不離的跟着,他才多大啊,別人家的孩子都在父母懷裏曾鼻涕耍賴,他那個沒良心的爸爸覺得他也有毛病就不認他了,媽媽又神志不清。”

老人搖搖頭,眼眶有些發紅,浸在那些塵封的回憶裏久久不能平複,她慫了一下鼻子說:“就這樣看着,還是出事了,他還是個小人兒,出個神打個瞌睡多正常,就那麽一眨眼的功夫,就把房子點着了,要不是路過的人聽到了哭喊聲救得快,哪裏還有小初。”

顧執如遭雷劈,呆愣了好久,這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說起過江初的童年,戲劇般的慘痛。

難怪了,難怪初識的時候他只是說了一句你有病,就惹得江初跟他大打出手。

“我們這地方小,沒讀過書的人多,什麽樣的話都敢說,他媽媽去世之後,他就更不出門了,那些人就說這個病遺傳性很強,就說小初跟她媽媽一樣,更不讓自己孩子跟他走得近了。”

老人說着擡眼看了看顧執,眼裏泛着水光:“所以你說你是小初同學,我真是高興,他從來沒帶過同學回家,不光我高興,小初也一樣,他很少笑,你來之後,他一上午都樂呵呵的,你別看他嘴上不說,其實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顧執啞然了很久哽咽了一下,回過神來,快速的眨了一下眼,酸澀随之湧進心髒,來之前他以為江初的不安只源自江旭陽,但其實那只是很小很小的一部分。

甚至如果只是因為江旭陽,他也許根本就不會産生不安。

到這時候他才明白過來,只有對于在意的,江初才會表現出這種情緒,他像是只表面溫順但随時都會炸毛的貓,他伸出爪子探對方的反應,要麽是蹭上去溫柔的叫上幾聲就偃旗息鼓,要麽就是露出利爪把對方吓跑。

吓跑這個詞在顧執腦子裏短暫的停留了片刻,他手上沾着面粉,只擡了一下胳膊有收回去,說:“我也高興。”

外婆講了那麽多,終于在這句話裏露出了一點點笑意,泛着苦澀的笑意,她說:“小初沒給你添麻煩吧?他從小就沒什麽朋友,所以有時候說話也不中聽。”

顧執很機靈,他聽得出來外婆的意思是如果江初說了什麽難聽的話,不是他的本意。

顧執說:“不會啊,他有很多朋友,我們班的班長,學委,還要體委,都跟他關系特別好。不過...”顧執說:“還是跟我最好。”

外婆被他這莫名其妙的勝負欲逗笑了說:“我還能不知道小初,你說的那些人肯定是跟你比較好吧。”外婆對自己的親外孫沒有一點信心,他說:“小時候我就怕他一直那樣,現在看到你,就沒那麽擔心了。”

顧執對外婆這種一副要把江初托付給他的語氣狀态趕到非常驕傲,忍不住孔雀開屏:“我這麽厲害呢?”

外婆遲疑了兩秒後,忍不住笑了出來,剛才難過的回憶被一掃而空。顧執哄老人開心的本事信手拈來,他跟着笑了一聲,然後把目光落在餃子餡旁邊的一盤紅豆上,問道:“紅豆餡的餃子我還沒吃過呢,這是什麽新口味嗎?”

外婆成功的被他帶跑偏,注意力也落在那盤紅豆裏,她說:“你這孩子,瞎說什麽呢,哪有紅豆餡的,這個叫積福。”

顧執:“?”

“你看啊,像這樣。”外婆說着攤開手裏的餃子皮,加上一勺肉餡,然後從盤子裏挑了顆飽滿的紅豆放在裏面,在沿着餃子皮邊緣慢慢捏緊,“混在普通的餃子裏,誰吃到這顆,來年就是最有福氣的人。”

顧執覺得這個說法很新鮮,他頭一次聽,于是像發現新大陸似的,每包一個餃子裏都往裏塞上一顆。

他想,以江初那種狗屎運,必須得這樣廣撒網福才能積到他身上去。

江初依照外婆的指示,買完鹽,剛進院子就聽見屋裏傳來一陣歡笑,他默然了片刻,不由得覺得顧執挺厲害,哄老人這是自己怎麽也做不到的事。

他跨進門,臉上挂着松散的表情問裏面的人:“你們說在什麽?”

外婆見他回來了,接過他手裏的鹽說“那你們玩,我去燒水煮餃子。”

江初:“”

要用的餃子外婆都拿進廚房了,剩下的面粉真的是讓他們玩的。

顧執手欠,正經事幹不好,鬼點子一堆,一會兒捏了個豬頭,一會兒又捏了個貓頭。沒幾分鐘,桌子上俨然成了面粉動物園。

江初不知道怎麽自己出去買個鹽,他就高興成這樣,狐疑的問:“你跟我外婆說什麽了?”

顧執故作矜持的說:“我學會了包餃子。”

他說着揪起個面粉團,像模像樣的捏了個餃子的形狀,“你看,像不像小白船。”

鑒于着餃子沒餡,所以從外形上看,還真像那麽回事,江初接過來一看,還真挺像。

顧執學習能力強他在以往學習的時候是領教過的,沒想到在包餃子這方面,他也有天賦,直到外婆端着一盤煮好的餃子出來的時候,顧執難為情的樣子他才恍然。

真是信了你的邪。

他夾起一枚露出青菜餡的破肚餃子說:“小白船上還有乘客呢?”

顧執把盤子裏剩餘的破餃子翻面,奈何破的太多,怎麽都遮不住,他尴尬的說:“理論跟實操的差距,你理解一下。”

江初理解了,他理解的方式也很簡單——

把破餃子一個不落的吃完,不過很奇怪,他每吃一個,臉色就難看一分,進了水的餃子當然不會好吃,但江初皺眉的不是這個。

顧執表情比他還要奇怪。

他咕哝着“不應該啊。”心想,明明放了那麽多,怎麽一點反應也沒有,難道是餃子沒包好煮的時候進水裏了?應該不會那麽多都進水裏去了吧。

他一邊挑破餃子給江初,一邊想,要是還沒有的話只能認命了。

剛說到這裏,自己嘴裏就冒出一顆紅豆。

這運氣,也是沒誰了。

顧執一邊得意,一邊試探專心吃餃子的人:“你有沒有覺得這餃子有什麽不一樣?”

江初呵笑了一聲:“是不一樣,沒一個完整的。”

顧執想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江初說的也是實話,他硬着頭皮繼續問:“別的呢?”

江初:“......”

其實江初很想說,進了水的餃子真的很難吃,而且還膈牙,但對上顧執那雙期待的眼神,他就只能搖搖頭,昧着良心說:“挺好吃的。”

那之後,顧執就有點蔫蔫的興致不高,江初旁敲側擊也沒問出什麽。

直到吃完飯幫外婆收拾的時候看見微波爐上放着的小半盤剩餘的紅豆。

他有點好奇的問:“這個是幹嘛的。”

外婆手上沾着水,不方便拿,她說:“包餃子用的。我跟小顧說誰要是吃到有紅豆的餃子來年是最有福氣的人,這孩子就一個勁往裏面塞,這哪行啊......”

外婆絮絮叨叨的後面說了什麽,江初沒太在意,他好像知道顧執為什麽要把破餃子都挑出來給他了,還有那些差點蹦到牙的東西是什麽。

他垂眸盯着那盤紅豆看了一會兒,短暫的陷入了沉思裏,隔着玻璃,在晦暗的長空下,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零星的小雪變成了鵝毛大雪,街上的人影開始模糊,江初偏過頭望出了神。

老人收拾完廚房,正好看見鄰居經過窗前,他聽見外婆和鄰居打招呼的聲音才終于回過神來,江初把剩下的紅豆裝進外婆常用的罐子裏,卻在客廳和房間都沒有看到顧執的影子。

先前的陰霾已經一掃而空,顧執像個第一次去動物園的小朋友,站在院子的某一角,那裏已經積起了一層薄薄的雪,他像捏面粉團似的在枯死的樹樁下堆起了一個精致的雪人。

然後随手拾起邊上的枯枝,往後退了一步,在幹淨的積雪上寫下一個名字。

江初。

江初就在屋檐下看着他,寫完似乎覺得還少點什麽,又別別扭扭的在名字旁邊畫了個愛心。

這回滿意了,他拍拍手,放下枯枝站在一旁欣賞自己的傑作。

忽然,像是有所感應,他猛地擡起頭,幾步之遠的臺階上,倒映着一排排燈籠微弱的光,江初站在其中一抹微光裏,他的臉在這樣的光線裏有點泛紅,連着眼角也暈染上一抹微紅,他抿着嘴,一貫沉穩的靠着門框,眉宇間不沾半點風雪。

顧執有些呆住,他只垮了幾步就來到江初面前,江初擡手的時候,他稍稍疑惑了一瞬,最終江初的手落在他的肩上,拂去那上頭的幾片雪。

他穿的是江初一件沒口袋的外套,凍得發紅的手沒地方揣,于是就順理成章的揣進江初的口袋。

雪越下越大,風也跟着大起來,梁上的燈籠左右搖曳,胸腔裏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源源不斷的溢出來,江初的手少有的潮熱。

顧執不敢動,任由在寬大的口袋裏,手心的溫度慢慢被傳熱。

雪慢慢的覆上江初堆起來的小人,隔着一扇門能聽見外面小孩子的歡呼聲,顧執捏着江初的一根手指,無意識的揉捏着說:“我們晚上放煙花吧?我還從來都沒有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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