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過去

醒來的時候已經過十二點了,白天睡覺的人醒來更容易恍惚,睜眼的瞬間他有點懵,直到在被窩裏伸了個懶腰,擡眸看見不遠處得背影才意識到自己身處何處。

窗簾被拉上,只留出一條很小的縫,屋裏一片溫暖,所以外面是晴天還是陰天并不能看的出來,江初的桌上已經沒有之前那麽亂了,他背對着顧執,躬身伏在桌上,桌角的臺燈光線很暗,把少年的脊背拉出英挺的線條,在冬日的午後裏顯得格外安靜柔和。

房間裏很安靜,只有江初筆尖在頁面上掃過的筆觸聲,他盯着江初的後腦望了許久,然後小幅度的翻了個身。

雖然極其的輕,但還是讓伏案寫字的人有所察覺。

江初閣下筆,轉身就看見顧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收起了伸了一半的懶腰,将被子往腦袋上一蒙,制造出熟睡的樣子。

江初悄無聲息的走近,在那堆鼓包的床前站了一會兒,然後才掀開一角。

顧執把自己蒙在被子裏蒙出了汗,幾縷發絲貼在額頭上,睡容像個無知無畏的嬰兒,他伸手撥開那幾縷濕發的時候,看見顧執明顯的煽動了一下睫毛。

他倏的收回手,在他眉間落下很輕的一個吻,像是被柔軟的羽毛輕輕掃過,顧執心跳升溫,捏着被單的一角蹭的打了一下滑。

屋子裏安靜的仿佛一切都是幻覺,他思緒不可避免的想起很久之前。

那時江初也是在這樣的安靜裏問他是不是知道。

“你是不是知道?”顧執忽然睜開眼,脫口而出。

江初有些懵,片刻後他竟然聽懂了這沒頭沒尾的一句話:“知道。”

前一刻還沉浸在回憶裏的顧執冷不防被江初從蜜罐裏拎出來,索性坐了起來:“那你不叫我。”

“看你演的聽辛苦,于心不忍。”江初轉身去收拾桌子。

窗簾被他又拉開一點縫,然後才聽見書本翻頁的聲音。

顧執趿拉着拖鞋,從床上跳下來挂在江初背上:“那我謝謝你啊。”

江初雖然比他要高,但顧執并不矮,被他帶着江初慣性的後退了一步,眼角帶着笑意說:“不客氣。”

“你......”顧執順手在他臉上捏了一下,他下巴就抵在江初的肩上,呼出的氣息噴薄着冬日的溫暖繞不開他的脖頸,江初偏開頭毫無抵抗力的說了句:“松手。”

“我不。”顧執挂在他身上,肉眼可見的速度親眼見證了某人的耳朵從晨曦的冷白紅成傍晚的彩霞,一路延伸直到沒入橙色的毛衣裏。

“你确定?”江初箍着他的手腕威脅道。

顧執逗他逗得正在興頭上,膽大包天的說:“這有什麽好确定的,我就想看一下要是不放你能怎麽樣。”

喜歡一個人,就想知道他對自己包容底線在哪裏。

他放肆的全然不把江初的威脅放在眼裏,不知怎麽的,這樣的歡鬧讓江初生出幾分輕松,于是他捏着對方的手腕,抿緊嘴唇,緩着呼吸,想讓自己的心跳恢複到正常節奏裏,但結果是适得其反。

他偏過頭的時候,顧執惡作劇般的讓了一下,如果放在平時,江初一定會發現顧執眼裏盛着笑意,只是想逗他一下,但因為心跳太快,隔得太近,這些他都還沒來得及看見,就被一種熟悉的拒絕籠罩。

腦袋裏嗡的一聲,江初仿佛聽見有聲音漂浮在空氣裏,它說,會有人看見,他倏的松開手,有一瞬間,像溺了水似的呼吸困難。

手腕上的溫度消失,顧執察覺到江初的異樣,他擡起頭對江初說:“你不是問我怎麽會來麽?”不等江初開口,他便自顧自的回答:“我就是想告訴你,我說的避諱,是在我們還沒有辦法自己選擇下最穩妥的長久之計,我希望我們會長久的在一起。”、

江初難以置信的看着他。

“你呢?”見江初無動于衷,他小心的問,問這個問題的時候他自己的心跳也跟着攀升。

沉默了好一會兒,江初垂下去的眸光才重新擡起來。

大概是過于出乎意料了,他像是懵了,蹙着眉就那麽看着,沒想到顧執披着滿身疲憊,折騰了十幾個小時就為了跟他說這個,那個瞬間他心裏被什麽東西堵了一下,不上不下的難受極了。

先前心口那股化不開的情緒,也忽然找到了出口,一點一點在被其他東西淹沒。

顧執并不着急他的答案,搭在他肩上的手慢慢落下去,最後捏住江初的手指,輕輕地揉了揉然後籠在手心裏。

不知道是不是十幾歲特有的傲嬌在作祟,很多時候,江初能感覺到顧執是喜歡他的,但顧執這個人很奇怪,他話很多,但很少會說出喜歡,更遑論情話,所以很多時候江初都覺得他們在一起的時候自己的心裏總會有那種夠不着沉不下的感覺。

他潛意識裏的忐忑和不安都源于顧執這句從未宣之于口話,幾秒鐘之前,他還陷在自我懷疑裏,就這麽一句話,他掙脫桎梏,從沼澤裏攀了出來,一直以來他別扭的,擔心的就是這個。

人對感情最初的牽念和觸動都來自親人,可惜,江旭陽在這方面給了他巨大的反面教材,他當然知道顧執不是江旭陽,但在某些時候,他仍然會不由自主的去想,像顧執那樣在太陽底下長大的人,為什麽會循着黑夜的影子往前走。

是因為覺得他形單影只的太可憐了,還是因為他本來就不是會拒絕的人,所以才大發善心的跟他并肩走一段路,如果真是這樣,那就差強人意了,他當然希望自己的喜歡會得到回應,但如果只是這樣的給予,那就大可不必了。

直到顧執說出這句希望我們會長久的在一起,就像是一劑藥效良好的鎮痛劑,在他掙紮反複的時候突然被推上靜脈,于是他焦躁的,不安的,那些難過和懷疑的症狀都在藥物的作用下得到了緩解。

顧執的手指很輕的蜷了一下,就像他的心跳。

江初的手被牽着,他在顧執快要松開的時候順着他的指尖滑進指縫裏,扣住顧執有些濕濡的手心。

顧執等了許久,只等來這個小動作,他笑了一下,不太走心的道着歉:“如果讓你不舒服了,就快點忘了。”說完又覺得只是這樣似乎還不夠,于是他又繼續找補說:“以後不會這樣了。”

江初懷疑後面這句話是他臨時想出來湊數的,于是很不客氣的皺了一下眉。

顧執心裏七上八下,有些心虛的別開眼:“你這表情是什麽意思?”

“我記憶力很好的意思。”江初說。

顧執:“你忘不忘?”

江初笑了一下,他說:“這也不能怪我吧。”

別人是“欲揚先抑”,顧執感覺他男朋友不知道抑為何物,字裏行間透露着一種王者的氣場,于是重新搭上江初的肩,鎖喉威脅到:“你要在這樣,我就要采取措施了。”

江初的眼裏帶着幾分笑意,目光在他身上掃了一圈又收回去,表現出來的意思很不屑,你能采取什麽措施。

這種公然挑釁的神情落在顧執眼裏,倏然勾起胸口燃得正旺的那團火,他沒多想,偏過頭吻上江初有些發紅的薄唇。

兩人鬧情緒後,這是顧執第一次主動親他,和之前那些冠冕堂皇的道歉有所不同,江初的心跳炸了,一種失而複得的複雜情緒悵然升至心頭。

他一邊覺得委屈,一邊又覺得值得,幾秒鐘的時間把各種情緒都體驗了一遍,然後反客為主的扣住顧執的後脖頸,輕輕捏了一下那地方的軟肉,另一只手落在他的頸側,拇指輕輕抵了一下顧執的下巴,讓他仰起頭。

離開了學校,沒有随處可見的攝像頭,沒有會突然竄出來的潘主任,江初的吻就不再那麽克制,顧執快要被她這種滾燙的心意融化了,他被吻的有點虛浮,直到院門被推開的聲音打破了溢滿整個房間的暧昧,他們才分開。

明明是他說要采取措施,結果成了被執行人,顧執溜出門前,大言不慚的說:“以後知道該怎麽說了吧。”

江初有些好笑,他站在原地怔愣了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的說:“大概知道了。”

開門的是從老年活動中心回來的外婆,她拎着大袋小袋的東西,在門口的時候就喊江初出來搭把手。

豈料江初還沒出來,顧執先探出了腦袋,他大步跨上前去接老人手裏的袋子:“外婆,你買的什麽呀?這麽多?”

外婆笑呵呵說:“面粉啊,茴香,白菜什麽的,包餃子用的餡。”

“外婆你要包餃子啊?”顧執有些意外,他向來吃的是超市裏買的速凍餃子,手工包的那都是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奶奶手裏的味道了。

“嗯啊。”老人說:“我們這邊除夕都是吃餃子,你就入鄉随俗了啊。”

顧執幹笑一聲:“沒問題,外婆,包餃子好玩不?要麽你教教我呗?”

“哎呀,很簡單的,你這個腦袋靈光,肯定一學就會,不像小初。”

江初正好從裏面出來,就聽到這一老一小在背後說他,顧執一臉無辜的沖江初尴尬的笑着小聲用口型說跟我無關。

不知道是不是剛才的吻還餘溫尚在,江初抿了一下嘴唇,辯解說:“我也一學就會。”

顧執:“......”

外婆頓了一下,而後輕輕笑了一聲,絲毫不給面子的說:“不是放多了餡破了皮,就是皮擀的太厚煮不熟。”

江初本着尊老愛幼的優良傳統,沒跟外婆争辯,他也笑了一下說:“那您還不是都吃完了。”

老人家大概很少能看見江初說笑,把這份功勞全都歸結于顧執,當即就收下顧執這個徒弟。

從洗菜到和面,外婆耐心的把一身本領傾囊相授,可惜孺子不可教,上帝不會讓一個人盡善盡美,在包餃子這方面,顧執和江初仿佛有着雙胞胎的默契,一個搗亂的就算了,一下子來了兩個老人家心髒有點難受。

在第數不清多少個餃子破皮之後,外婆的耐心終于告罄,他沖江初說:“你去買兩包鹽,去昌記鋪子買。”

江初看着餡料旁邊的大半包鹽,有些納悶的指着問:“那不是還有嗎?”

外婆說:“這點不夠,多買點放家裏,省的我去買了。”

考慮到老人家腿腳不便,江初點點頭,顧執忙跟着說:“那我也去。”

“你去幹嘛啊,外面風那麽大,你穿的這麽單薄,感冒了可怎麽好。”外婆的洞察力很強,當即打斷了他要跟上去的念頭。

“你怎麽不怕我也感冒了。”江初小聲咕哝,去房間裏拿了錢,他語氣裏帶着少有的撒嬌,讓正在擀皮的外婆愣了一下。

她沖江初的背影笑着說:“那你就多穿件衣服。”

江初一走,家裏就剩下一老一小兩個人。

先前因為時間緊湊,顧執又比較累,加上江初一直在旁邊,顧執連自我介紹都沒來得及說,這會兒他倒是後知後覺的知道找話題跟老太太聊天:“外婆我還沒自我介紹呢,叫顧執,你叫我小顧就行。”

外婆說“你從南川來的吧?你來找小初是不是有什麽急事啊?”

她年紀大了但腦子還很清晰,這些年江初頻繁轉學的事,她從江旭陽那裏也聽到過,她很擔心外孫,但年紀大了實在是鞭長莫及。

顧執能猜到外婆在擔心什麽,他把崔文君編出來哄騙江旭陽的那套說辭拿了出來,但顯然老人家一顆心都系在江初的身上,沒有江旭陽那麽好糊弄。

她狐疑的說:“什麽學習要在大過年的時候啊,你這孩子真當我是老糊塗啦。”說到這裏她又有些擔憂的問:“你說實話,是不是小初惹什麽事了?”

“沒有。”顧執當即反駁道:“他不惹事。”

他說的盡管是實話,但老太太還是不大相信,未免老人家想太多不利于身心健康,顧執又編了個瞎話,他說:“其實是我跟家裏鬧了矛盾,不開心跑出來的。”

外婆眉頭一皺,顧執就知道說錯話了,後悔來不及,他又補充說:“不過我已經跟我媽說了我在哪裏,他們知道的,不算離家出走。”

為了表示自己麽沒有撒謊,顧執把手機短信掏出來給她看,并表示下不為例,老人一絲不茍的表情這才緩和了下來。

顧執心說,我踏馬的真是聊天鬼才,就是不知道騙老人會不會遭雷劈。

顧執一聲不吭的在和面粉的盆裏搗鼓了好一陣子,外婆覺得他這樣子有點好笑,半大的孩子跟家裏的大人鬧矛盾大概就是這幅樣子,于是安慰道:“你們這個年紀,最容易和父母不對付,小初也一樣。”

顧執其實沒有這方面的困擾,但是說到江初,他突然生出幾分好奇:“江初怎麽了?”

“跟你一樣啊。”老人看了一眼電視櫃旁邊的相框而後嘆了口氣說:“跟他爸爸也不對付。”

顧執其實知道一點,但他知道的僅限于從江初的言行加上自己的判斷得出的不确定的結果。

他順着老人的眼神也瞥了那個方向一眼。

相框裏的照片邊緣都已經開始有些褪色了,和屋內其他的陳設遙相呼應,都刻磨着年代的痕跡。

照片裏的長發女人相貌高雅,是歲月也掩蓋不住的明豔動人,很像上世紀的港臺明星,從眉目之見能看得出有些江初的影子,只是江初因為不茍言笑的眉眼更加清冷。

他隐約想起很早之前,學校似乎流傳過一些關于江初的流言,猶疑的目光不自覺的就在照片裏多停留了一會兒。

“那是江初的媽媽,很早就過世了。”老人家大約是想起了什麽,說話的聲音不再那麽中氣十足,而是多了幾分沙啞。

“沒有媽媽的孩子,總歸是可憐啊。”外婆說:“才那麽點大,就發生那種事,他爸又放任不管,我老咯,也護不了幾年啦。”

顧執并不知道那麽大的事指的是什麽,但從外婆的言語裏,他能感覺那一定不是什麽好事,因為自己從小生活可以說是錦衣玉食,所以他的感受只有很單薄的難過。

大概是打開了話匣子,外婆說:“小初很小的時候也跟你一樣,喜歡說話,喜歡笑,後來他媽媽生病了,也怪我那時候一心撲在他媽媽的病上,沒有顧得上他,才讓這孩子變成這在這樣。”

老人家說着用手背揉了揉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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