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相較前兩任太子,蕭景琰的儲君之位要穩固得多。梁帝自譽王圍攻九安山後,身體每況愈下,對朝政有心無力。蕭景琰奉旨監國,日日在承乾殿批閱奏折,處理政務,有時勞碌一整天,回到東宮仍不得閑,還要接見重臣,聽取建議,商讨疑難,當真忙的不可開交。

這一日,刑部尚書蔡荃同戶部尚書沈追一起到東宮面見蕭景琰,遞上近期呈報。蕭景琰留二人喝茶,蔡荃道,“方才我們來的路上,遇見了中書令柳澄大人。”

沈追道,“柳大人年逾七旬,卻精神奕奕,真乃老骥伏枥也。”

蕭景琰“嗯”了一聲。他批了半日奏折,脖頸隐隐發酸,就聽蔡荃道,“殿下前日崴了腳,現在可大安了?”

蕭景琰正欲作答,一個內監走了進來,恭恭敬敬道,“啓禀太子殿下,客卿蘇哲求見。”

自冊立太子大典之後,蕭景琰還未與梅長蘇會過面,起初當然是因為太忙,不得已,只好差遣列戰英時不時前去蘇宅探望,帶了各式宮內禦制的新鮮玩意送給他和孩子;後來,他知曉了梅長蘇的身份,滿心想見,卻又惶惶然不敢見。

梅長蘇就是林殊——曾經銀甲長槍,縱橫千裏的赤焰軍少帥,身遭巨變,如今面色虛白,身材單弱,手無縛雞之力,更何況他竟然化為太陰,還為自己誕下麟兒。這一切都是當年那個十七歲的林殊最不能容忍的,他的性子,蕭景琰最是清楚不過。

沈追道,“殿下,殿下,蘇先生來了,不請他進來麽?”

蕭景琰一凜,瞬間回過神來,對內侍道,“請蘇先生進來。”

內侍應聲退下,片刻後,梅長蘇帶着飛流緩步而入。蕭景琰偷眼望去,只見梅長蘇病容大減,着一件秋水色蜀緞長衫,手執素扇,烏發束頂,顏白如玉,愈發飄逸若神。蕭景琰又是喜,又是痛,喜的是梅長蘇氣色紅潤,應是病體無虞,痛的是想到他是林殊,中毒受傷,為自己嘔心瀝血,費盡心思,一時五味雜陳,不由愣住了。

“參見太子殿下。”梅長蘇下跪,行大禮,三叩三拜。飛流懵懂,跟在他身後有樣學樣,草草磕了三個頭,便爬起來,好奇地四處打量。

“蘇卿……請起。”蕭景琰咳一聲,連忙挪開目光,“此乃內殿,先生不必多禮。先生請坐。”又吩咐內侍,“給蘇先生上茶——上武夷茶。”

梅長蘇欠身,“多謝殿下。”轉頭對飛流比個手勢,少年嘟起嘴,捧着一個錦盒,塞給身旁的一個內監。梅長蘇微微一笑,道,“恭賀殿下立儲之喜,區區薄禮,還望笑納。”

內監将錦盒呈上,蕭景琰接過,雙手不住微顫。打開一看,錦盒內裝着一對羊脂玉瓶,他哪裏有心思賞鑒,便強笑道,“有勞先生費心了。”

說話間,內侍奉上新茶。梅長蘇謝過,接了茶坐在沈追對面。飛流不住動來動去,兩眼滴溜溜亂轉,蕭景琰喚他,“想出去玩麽?”

飛流點點頭,大大地“嗯”了一聲。蕭景琰一笑,命內侍帶他出去,先去側殿吃些點心水果,再去各處看看。梅長蘇道,“哪裏能如此縱容他。”對飛流道,“只許在前院玩。”這才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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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出去後,殿內陡然安靜下來。蕭景琰盯着面前的一份議事章程,心亂如麻。他很想如往日般同梅長蘇說說話,但眼角一瞥到那人清淡的面容,再多的話也立時化為烏有。更不敢直視那人,因為梅長蘇曾經說過,他的眼睛,根本藏不住任何秘密。

幸虧沈追開口打破了尴尬,“前段時間,聽說蘇先生有恙,如今可大安了?”

梅長蘇含笑道,“原本便是偶感風寒,不是什麽大事,吃兩劑藥發散發散就好了。”

蔡荃道,“蘇先生智謀過人,真乃無雙國士。只是這身體似乎想來弱了些,就沒個根除的法子麽?”

“時也命也,”梅長蘇說道,“病體所限,也是沒法子的事,看天意罷。對了,聽聞最近京中出了一樁奇案,範禦史溺亡的案子,可有定論了?”

蔡荃撫掌,“已經結了!說起來,這範禦史竟然是被小妾所殺,而這小妾竟是一名滑族人,真是環環相扣,果然奇案。”

梅長蘇奇道,“那小妾是滑族人?”

“對,若不是範禦史的正妻堅持要求追查,這個小妾的身份怕是永遠也不會暴露。”蔡荃擦了擦汗,道,“剛好弊部歐陽侍郎呈上本案結語,蘇先生要看一看麽?”

蕭景琰不敢直視梅長蘇,一直豎着耳朵監聽他三人談話。那個範禦史溺亡案涉及到滑族,而與滑族有重大牽涉的夏江始終下落不明,梅長蘇一定對此案特別感興趣。但想到梅長蘇的病情,蕭景琰可不願他再為這點小事煎熬心血,便咳嗽一聲打斷蔡荃,幹巴巴道,“蘇先生大病初愈,蔡卿還是不要勞煩他了罷。”

蔡荃興致勃勃,手已經伸進袖子,聞言不禁一怔,蕭景琰頓悟,他出言阻止,口氣冷硬,怕是惹來了誤解。蔡荃和沈追他可以不加理會,但若梅長蘇誤以為二人生出嫌隙,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于是飛速地瞥一眼梅長蘇的表情,垂下眼睑,道,“那個,蘇先生……你的身子一向弱,氣虛血虧,還是以靜養為宜。本案已結,犯人拟定秋決,無甚疑難。你,你……”支支吾吾了半晌,又道,“那茶冷了,來人,給蘇先生重新換一盞新的來。”

梅長蘇道,“不必,最近大夫叮囑,我倒是不能喝太多茶。”

蕭景琰道,“原來如此。”只覺梅長蘇兩道目光緊緊盯着自己,簡直如芒在背,後背爬了一層細細冷汗。梅長蘇輕笑一聲,“聽聞太子殿下前日崴了腳,沒大礙罷?”

“皮肉小傷,沒傷到骨頭,不礙事。”蕭景琰口中發幹,抓起案幾上的一盞水連喝三四口,“多謝先生關心。”

“殿下客氣了。”梅長蘇語氣平平,忽然話鋒一轉,“其實我近日風寒漸愈,看一份結語倒也不至于費力。太子殿下,那件案子我很感興趣,還是請蔡大人将結語與我一觀,如何?”

“既然蘇卿有意,那蔡卿就給他看罷。”蕭景琰說道,喉嚨更加幹渴,不禁一口氣将剩下的半盞水悉數喝下。那邊梅長蘇接過結語,整了整衣襟,一邊翻閱,手指一邊輕輕撚動袖口,此情此景,蕭景琰眼眶一熱,差一點就克制不住,想要沖下去将他抱入懷中,但想到梅長蘇不得已的苦衷,值得拼命忍耐,眼角憋得通紅。

梅長蘇出神地看着那份結語,對蕭景琰內心波動無知無覺。喝了口茶,他伸出手去,無意識地在面前的點心果盤中摸索。蕭景琰猛然暗叫不妙,定睛一看,好死不死,梅長蘇居然撚起了一塊榛子酥,正緩緩送入口中。

“等等!”蕭景琰急得滿頭大汗,風一樣撲上去一掌将榛子酥打飛,“這點心不新鮮了……”他自悔冒失,情急下哪裏還找得到理由。

梅長蘇面色慘白,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

——原來他這是在試探我,蕭景琰登時明白,他又一次被梅長蘇……不,林殊,看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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