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沉默,漫長的沉默。

掌中的手腕一直不斷地發抖,蕭景琰攥緊手指,生怕一不小心,梅長蘇就會如一縷輕煙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他讷讷,“小——”

“太子殿下。”梅長蘇突然開口,将蕭景琰的話生生打斷,“蘇某殿前失儀,還望恕罪。”

蕭景琰一愣,立時明白過來,回頭一看,蔡荃和沈追俱目瞪口呆,便道,“蔡卿,沈卿,我同蘇先生有事要談,你們明日再來罷。”

那兩人如蒙大赦,忙不疊請辭而去。幾名內侍察言觀色,早已悄然退下。“東宮都是我的耳目,”蕭景琰牢牢扣緊手指,“你無需擔心。”

梅長蘇牽動嘴角,似笑非笑,似哭非哭,“我……”說一個字複又沉默,過了半晌,才虛弱地做出一個微笑,“時候不早,蘇某先告辭了。”

蕭景琰哪肯輕易放他離開,心中千言萬語,臨到唇邊卻不知從何說起,一着急,下手越發用力,梅長蘇頓時眉頭緊皺,奮力一掙,“疼。”

“抱歉,我……”蕭景琰吓一跳,連忙松開,只見梅長蘇腕間蒼白的皮膚上被他抓出一圈紅痕,不由大為心疼,“我不是故意的,我……”

梅長蘇搖搖頭,“我走了。”

“不行!”蕭景琰出聲阻止,但梅長蘇向他一拱手,而後轉身便走。他想去拉他手臂,又怕下手忘了輕重,只得跟在梅長蘇身後。梅長蘇沿走廊急急前行,腳步踉跄,忽然身體一軟,扶着一根立柱,緩緩坐到了漢白玉臺階上瑟瑟發抖,一手抓着前襟,氣喘之聲頗為急促,似是喘病發作。蕭景琰大驚失色,剛要伸手攙扶,卻聽梅長蘇緩緩開口,道,“別過來。”

蕭景琰僵在原地,梅長蘇瘦削的背影像一根針,狠狠紮進心尖,鮮血淋漓。他的意思,他懂,他明白——面前的梅長蘇已不再單純是那個心機深沉的麒麟才子,他還是林殊,當年金陵城中最為意氣風發的将軍少年。

但他現在變成了梅長蘇,只能頹然地坐在地上,病骨支離,連站起來也站不起來;而站在背後欲言又止的他,卻是曾經最親密的兄弟——他們兩人一起長大,一起習武,一起比試,一起在戰場上出生入死,浴血衛國……那樣驕傲張揚的赤焰軍少帥,怎麽能忍受被困在一副病弱的軀殼之中,變成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陰詭謀士,甚至不堪地雌伏于自己身下,還生下一個孩子。

他的小殊,該有多痛苦,多絕望。

蕭景琰牙關緊咬,很久以前,年少的林殊曾與他做過一個約定。

“水牛,你要答應我一件事。”林殊擦一把額頭汗水,“假如有一天,我武功盡失,你一定要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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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景琰嗤之以鼻,“少胡說八道。”方才比武,他三輸一贏,“淨異想天開。”

林殊卷起袖子,露出線條流暢的小臂,擡起下巴,目光直視着他的手下敗将,“景琰,我是認真的。”

蕭景琰呼吸一滞——林殊的眼睛異常明亮,在日光下閃閃發光。

漸漸地,梅長蘇的急促的呼吸平穩下來,蕭景琰怔怔地望着他秋水色的背影,仿佛一片雲籠罩心間,細雨濛濛,瀝瀝不歇。

他說不出一個字,縱有萬語千言,文辭富麗,在林殊的經歷前都蒼白失色。那日蒙摯在側,蕭景琰千叮咛萬囑咐,讓他不許将身份暴露一事透露給梅長蘇。蒙摯滿口答應,但蕭景琰清楚,這位禁軍大統領與他一樣,在梅長蘇面前,連一絲說謊的機會都不會有。

然而梅長蘇還是來了,主動登門,大約心中尚存微弱的希望。

是他親手将這份希望打碎,蕭景琰往前邁出一步,“小殊,”他難過地紅了眼睛,“我……”

梅長蘇脊背僵直,撐着身體,似乎想盡快站起。但他整個人都在顫抖,越着急,就越無力。就在此時,飛流忽然冒了出來,少年慌慌張張地抱住梅長蘇的胳膊,叫道,“蘇哥哥!疼?”

“不疼。”梅長蘇的聲音異常低沉,“就是有點累。”

飛流松口氣,歡聲道,“回家!”

“嗯,我們回家。”梅長蘇有飛流攙扶,終于顫巍巍站了起來,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對蕭景琰說一個字,拖着腳,一步,一步,又一步,艱難而堅定。

蕭景琰沒有阻攔他,只是立在原地,目送着那道秋水色的身影漸行漸遠。

自那日離開東宮後,梅長蘇便再無消息。

蕭景琰更為忙碌,除了日常處理政事之外,他還有一個極為秘密的計劃,正在悄然推行。

而且,他也要給梅長蘇一點時間。

八月初,中書令柳澄告病請辭朝會十日。蕭景琰處理完手邊的幾份折子,便喚來列戰英,前去探望柳澄。

柳澄年邁,不過身體強健,只是偶感暑氣,并無大礙。蕭景琰放下心來,稍稍談了片刻,他就告辭離開。列戰英道,“殿下是直接回東宮呢?還是去別的地方?”

“別的地方”指的當然是蘇宅。蕭景琰猶豫片刻,掐指一算,大半月過去,梅長蘇的情緒大約有所好轉,說不定可以稍微聊上幾句,再者,他多日未見麟兒,思念不已,早已按捺許久,便道,“那……就先去蘇宅罷。”

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在鬧市穿行,想到與梅長蘇見面,蕭景琰心跳如擂鼓,恨不能插翅飛去。胯下駿馬也好似察覺到他的心意,馬蹄得得,越跑越快,誰知方路過京兆尹府,一個白衣身影忽然從路邊竄将出來,蕭景琰猛地一拉缰繩,馬兒前蹄高高立起,長聲嘶鳴,差一點就将他從馬背上甩了下去。

“哎喲,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藺晨嘻嘻一笑,扇子一揮,神态頗為輕浮,“見過太子殿下。”

“藺……閣主?”蕭景琰皺眉,“你這是做什麽?”

“鄙人找殿下有事相商,”藺晨掰手指,“一、二、三、四……這頭一件呢,是長蘇托我捎話給你。這麽熱的天,他一出門就要曬壞了,我醫者仁心,再說也有事要告訴你,所以就順道代他跑個腿——”

蕭景琰又驚又喜,“他有話要對我說?”

“是,是有話說,我也有話說。”藺晨手搭涼棚,看了看四周,道,“不過這金陵城的天氣也過太邪門,吳牛喘月名不虛傳哪。我說,太子殿下,咱們能去個涼快點兒的地方聊麽?我可真是熱得受不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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