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
“花才!”房光霁從夢中驚醒。
距離上次不愉快的分道揚镳過去還沒有多久,現在的房光霁總是會在噩夢中醒來。
再一次,花才不需要他了。
比誰都決絕地離開他了。
可是,他又做錯了什麽呢?
房光霁高大的身軀才單薄的床板上蜷成一只蝦,他的床邊丢着被翻爛的臺本,iPad和手機,還有幾瓶安眠藥。
也許任誰都想不到,風頭正勁的房影帝,獨自一個人的時候簡直可以用狼狽來形容。
房光霁想不明白事情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到底哪裏出了問題?
房光霁高中畢業後的第一個新年,他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和花才攤了牌,說他決定去北京發展。
是因為這件事,讓花才生氣了嗎。
也許他不該就那麽簡單地松開一度成功抓住過花才的手。
他對自己太自信了,總覺得花才既然已經答應和他在一起,既然他們兩個都那麽認真地考慮過兩個男人怎麽在一起這樣的問題,既然花才在高考前的那個初夏,第一次主動握住自己的手。
那他和花才就一定不會分開了。
無論是什麽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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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房光霁拿着花才給的三萬塊,滿懷激動地坐上了去北京的綠皮火車。在他的計劃裏,他要拿這筆錢去學門手藝,這樣一來,他就有能力供花才讀書了。
花才以後會成為什麽樣的人呢?他的成績那麽好,說不定會成為大科學家吧。
綠皮火車上,房光霁單手撐着下巴,頭看窗外,想到花才,他英俊而年輕的臉龐上情不自禁要露出傻兮兮的笑。旁邊有頭發燙着大卷的女人問他玩不玩牌,房光霁冷漠地搖搖頭,絲毫沒有興趣的樣子。
直至——北京站到了。
房光霁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從檢票口擠出來。他的二叔遠遠地站在人群角落,卻一眼看到了身高出衆的房光霁,于是沖他大呼小叫着,用力招手。
房光霁看着滿臉滄桑的二叔,一時間難以将他和小時候親戚家那個不學無術的年輕小夥子聯系在一起。
可是,來都來了。
不要想那麽多。
房光霁告訴自己。
好好幹活才是最重要的。
因此他三兩步跑到二叔那邊去,帶着讨好地摸出一根煙,給二叔遞上。
他自己不抽,但他知道那些“大老板”沒有人不喜歡萬寶路的。
……
盡管那時的他姑且可以說是對未來滿懷期望,但現實往往不會按人所期望地那樣發展。
——原來壓根沒有什麽汽修店,從車站接到房光霁的他二叔,直接把他拉去了傳銷組織。
房光霁在那裏被關了半個月,身上帶的銀行卡、身份證、花才省吃儉用送他的那雙名牌球鞋,乃至被花才視為珍寶的那卷黑色的垃圾袋,在來的第一天就全部被搶走。房光霁為了那三萬塊錢,被打了個半死。然而錢還是被搶走了。
這就是二叔說“急用”,讓他“帶現金”的下場。
那群人從垃圾袋裏翻出現金時,笑得那樣的高興,而絲毫不管頭破血流倒在地上的房光霁,正在用怎樣的眼睛,仇視地看着他們。
啊啊。
那時,倒在地上的房光霁在想什麽呢。
他在想,這就是他遠離家鄉、離開花才,甚至帶走了花才全部積蓄的報應。
是報應。
後來房光霁想辦法從傳銷組織裏逃出來,他立刻報了警,可是三萬塊錢和那雙鞋卻再也追不回來了。
“後續有情況我們會聯系你。”大蓋帽這麽說。房光霁無法,只能是滿懷希望地來,又滿心失望地離開。
那時候的房光霁,是真正的走投無路。
難道就要這樣灰溜溜地再回家鄉去麽?
難道就要這樣空手回去麽?
他知道那三萬塊錢對花才來說多麽重要——像命根子一樣,他也知道花才為了買那雙球鞋,每個周六周日都未曾休息,而一直在做家教。
他沒法開口,也不能開口。
他不能讓花才知道他的狼狽。
憑房光霁的學歷,他只能去做體力活。也有人讓他去做“鴨子”,房光霁心裏憋着一股火,表面上卻只是笑了笑,說“自己做不來那一套”。他寧可去工地搬磚,沒多久,正開發得如火如荼的北京工地上多了個抹水泥特別麻利的年輕人,做事任勞任怨,還笑得特別陽光。
在來京的頭半年,房光霁一直沒敢給花才打電話。他怕花才問他過得好不好,工作辛不辛苦。他怕花才問鞋子喜不喜歡。更怕花才問那三萬塊錢。
他怕花才這麽問,他就會在電話的另一頭,哭得潰不成軍。
那時候的他,也不過是剛剛滿十八歲的孩子而已。
房光霁被王夫導演發現實屬偶然。而後,王夫問他願不願意演電影。
王夫的眼光一向毒辣,可那個時候,他未必看出來眼前這個半大不小的男孩子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型演員,他只是覺得這個年輕人身上憋着的一股氣勁,和他劇本裏的主人公很像。
隐忍而不服輸,野心深深地藏在心裏。
——連外形條件都并不在考慮之內,導演看的是氣韻。
鬼使神差,房光霁點頭了。
後來的事,大家也都知道。
在花才大二那年,房光霁主演、王夫執導的文藝片《山》大爆。各路經紀公司上門毛遂自薦,任飛也是在那一年正式成為房光霁的經紀人,之前他手裏帶着五六個藝人,自己也在溫飽線上半死不活地掙紮,而當他接手房光霁的時候,職業的敏感性讓他立刻意識到,這是個不可多得的好苗子。
事實證明房光霁确實争氣,随着房光霁人氣的爆炸式增長,原來任飛一個人要帶好幾個藝人,後來任飛只需要帶房光霁,再後來,房光霁和老東家和平解約,帶着任飛他們出來自立門戶,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那時的房光霁也是這麽覺得的。
房光霁在拿到首筆片酬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花才。
他終于可以揚眉吐氣,他甚至想好了要給花才買很多的衣服,打扮打扮那個小土鼈,給他買手機,這樣他們随時随地可以打電話,還要帶他去旅游,去哪裏都好,去沒有別人的地方,只有他們兩個人,就很美好。
可是花才不見了。
花才留給房光霁的是村委辦公室的座機,那座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被取消。無論房光霁怎麽撥打,對面永遠傳來的是沒有感情的提示音: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請稍後再撥……
房光霁慌張地和劇組請了幾天假,那正是他拍第一部 商業賀歲大片的當頭,檔期很緊張,但他還是不顧經紀人任飛的反對,像導演要了一天假。
導演的意思是,最多一天,再多的假沒有。
房光霁連夜坐飛機趕回去,又花高價錢包黑車回到他們曾經的家,曾經的家屬院。
可那裏已經被夷為平地,滿目之下只有斷壁殘垣的廢墟。
零幾年,正是國家大張旗鼓搞城鎮化的時候,随處都可見各種拆遷和建設。
司機趴在方向盤上,懶洋洋地邊抽煙邊說:“這裏啊,不巧,就上個月剛拆的。”
“那住裏面的人呢……”房光霁的聲音有一點點的顫抖。
“不知道啊,都走了吧。誰知道走到哪裏去了。反正,都散了,都散了。”司機沒心沒肺地說,還打了個哈哈。
房光霁渾身發冷。
哪怕太陽這麽大。
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他把花才弄丢了。
他已經變得出名,他的臉被印刷成各種海報,他的廣告出現在電視上,可是他沒意識到,這些對花才來說壓根不重要。
變得再怎麽有名,對花才來說都不重要。
花才以前就說過。
“如果能一直在一起就好了。”
花才要的,不過是一直在一起。
而房光霁食言了。
房光霁把花才弄丢了。
……
房光霁煩躁地咬碎倒在嘴裏的藥片。幸而那不是安眠藥而只是常規的維生素補充劑。他把藥片咬的嘎嘣嘎嘣響,随機灌下一口冷水,那種冰涼的觸感一直從喉嚨冷到他的胃裏。
房光霁既然從噩夢裏醒來,就再也睡不着,他盯着窗外,眼下外面還是黢黑一片,只有睡不着的看家狗偶爾低低低吠一兩聲。
該怎麽才能把花才找回來?
沒有花才就不行。
再一次重逢,只讓房光霁意識到一件事。
那就是,沒有花才就不行。
絕對不行。
對他來說,只有花才才可以。
另一邊。
花才的心情奇差。
他腦子裏像是被人以不可擦除的形式刻錄下了房光霁那天的表情。
他走的那天,房光霁低頭站在屋子裏,不發一語。
當他推門離開的那一瞬間,對方聽到開鎖的聲音,忙亂地擡起頭來,看他。
那是普通人無法想象的表情。
那樣脆弱、痛苦、無助的表情。
那種……根本不應該出現在房光霁臉上表情。
更糟糕的是,這表情像是烙印在了花才的腦子裏,無論他怎麽強行對自己的大腦進行格式化,幾乎是一閉眼,他腦海裏就能浮現出房光霁那張脆弱的臉。
被粉絲稱為國民小太陽的男人,為什麽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花才煩躁地把筆記本一甩,代碼是敲不下去了,睡覺則更加不想,憋着一股委屈和悶氣的花才走到陽臺,從27樓的高空,茫然地俯瞰樓下星星點點的燈火。
同一個世界,同一個時間,不同地點。
兩個睡不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