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後來遠哥向朱穆朗彙報這次節外生枝的意外事故時,兩眼始終冒着憧憬的星星,他雙手合十、虔誠地說:“老板,你不知道花哥修電機的那個氣勢,天啊!”
朱穆朗說:“他有個鬼的氣勢,他只有葛朗臺的氣質。”
“花哥不愧是技術骨幹,話說他明明是做硬件的,怎麽代碼也玩得那麽溜……”遠哥不顧老板的白眼,搶白道:“他一去,所有人自動退到旁邊,都不敢給他打下手!就看他先破拆了水管,卸了電機,然後——沒多久就找到一個毛病——有個軸承斷了。”
朱穆朗心想,就換個軸承,花才最後開價修理費3W,真是獅子大開口——不過幹得好!說起來人到底是做硬件的,別的不說,上去就是幹,先撸袖子把東西拆了再說。瞧瞧他這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簡直和他那小身板是兩個極端。
“——我還沒說完!”遠哥說:“花哥找到那個軸承後檢查了一下,他說這不是正常老化導致的,于是又去檢查系統程序。”
“嗯,他就是這個性格,發現問題一定會刨根問題去查清楚。”朱穆朗摸下巴點頭,心道花才那種人的責任心之強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
“我靠,然後他就靠着一邊和技術客服打電話,一邊看客服臨時發來的資料,開始排查程序BUG了!我敢說我們公司的主程(泛指軟件行業中主要的技術開發程序員)都沒他這麽厲害,他只花了幾個小時就把控制系統裏的BUG查出來——并且修複了。這是不可想象的你懂我意思吧。那技術客服頂什麽用啊——只會念客服手冊上寫的那些東西,問啥都回答不出來。”
朱穆朗一臉原來如此的表情,關于花才怎麽跑去修汽車的疑惑總算得到了解答。
實際上花才的本事朱穆朗很清楚。遠哥才來沒多久,所以這次被花才吓到,也是情有可原。
眼瞅着遠哥着一臉星星眼的崇拜模樣,朱穆朗心想,從此公司裏花才的迷弟又要多一個了。
對這些理工技術宅男來說,只要你的技術水平碾壓他們,他們就能死心塌地當你小弟。不然光靠花才那些毫無人性的PUA話術,怎麽可能留得住這麽多人,還各個甘願被他呼來喝去。
朱穆朗這次的目的達到了,
留人計劃通。
時間跳回現在。
花才像個在泥潭裏打過滾的小貓一樣,髒乎乎的回來了。因為要調試機器,免不了要開開關關地啓動噴水器,因此花才一身也都濕透。
房光霁正在看臺本,看見花才回來,他把臺本一扔,走過來趕他:“快去洗澡,別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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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才站在門口,把鞋子挨個脫下,他從鞋子裏倒出一大灘水,滿不在乎地說:“你明天可以繼續拍戲了。”
房光霁一愣,不知道為什麽眼眶有點熱,他掩飾地快步走到廚房,把從老鄉那裏借來的五六個熱水瓶提到廁所裏,并招呼道:“趕緊過來!”
花才進了廁所,面無表情地看着房光霁。
房光霁蒼蠅搓手,臉上笑得十分親切:“要我幫你搓背嗎。搓前面也可以……”
“滾啊。”花才嘭地當他面把門關上。
房光霁聳聳肩,連一丁點被打擊到的樣子都沒有。他打電話給王可問情況,電話那頭王可瞠目結舌還沒緩過來,只說:“光哥,您這個朋友好牛逼啊,我只能用牛逼來形容他,啊,真的很牛逼……”
房光霁笑了,自豪地說:“我知道,他特牛逼。”
花才靠着修好噴水車,在劇組裏立了一大工,漸漸地,有許多人都注意到了這個低調的小個子攝影師。
——好像還是個會玩無人機的家夥。
花才對所有人态度都淡淡的,不和誰走得特別近。房光霁則在暗中暗搓搓地關注着任何想接近花才的人。他像個心懷鬼胎的大灰狼躲在遠處,暗中觀察他自己心儀的小白兔。
王可隐約覺得不對勁:“光哥你一天天地幹啥呢怎麽老往樹樁子後面扒。你是在躲人,還是在跟蹤誰?”
被發現的房光霁惱火地說:“炖你的湯,管好你自己。”
王可:烏雞鲅魚。
在連日的相處中,花才和房光霁的關系一定程度上有了改善。
本來,兩人也沒有什麽深仇大恨,而花才的肚量——連那樣的媽都可以心平氣和接受,則自己被房光霁不聲不響抛棄,連一句正式分手都沒等到——這樣的事,自然不會讓花才做出什麽過激反應。
花才的情緒是兩個極端。大部分時候,他的情緒是一條平穩的直線,無論你怎麽對他,他都沒有太大的波動。
但這并不說明他的性格足夠沉穩冷靜。這種人的情緒阈值雖然很高,輕易不會觸頂,但一旦超過阈值,爆炸起來就是驚天動地。
這麽多年來,可以說房光霁一直充當着花才情緒的“安全鎖”,正是因為房光霁像光一樣照亮了花才的生活,花才這些年才沒有真正意義上地暴走過。
但,這并不代表以前也沒有。
花才的內心一直藏着一個秘密。
和誰都不能說的秘密。
他虔誠地希望,誰都不要發現那個秘密。
……
十天後。花才遠哥的航拍任務圓滿完成。他們的工作基本上是分工合作,由懂得攝影的遠哥和擅于駕駛無人機的花才互相配合,最後得到的素材令王導演直呼內行,于是,預計可能還會拖小半天的航拍,提前完成任務。
花才要走的前一天,房光霁難得心神不寧,他一下繞到花才前面,一下蹿到花才身後,各種幫(妨)忙(礙)花才收拾行李。
花才:“我服了,你滾遠點行不行?”
房光霁淚眼朦胧:“我感覺你這一走,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正在收拾衣服的花才,纖細的手腕不易察覺地一滞,片刻後,花才冷淡地說:“那樣最好。我們本來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花才……”房光霁覺得這口氣不對勁,他下意識地拉住對方的手:“事情不應該是這個樣子,我們應該談一談。”
談一談他們所遺失掉的那八年。
無論是誰選擇放手,都已經是過去的事。
房光霁相信,他們還有未來。
可是花才飛快地甩掉了他的手,帶着幾乎是神經質反應,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
“你不想談談嗎。”房光霁一貫嬉皮笑臉的表情第一次收起來,他露出難得嚴肅而認真的表情。對于一個喜歡用笑來應對一切的人來說,這幾乎是沒見過的情景。
“沒有什麽好談的。”花才表現出一種興致缺缺地态度,無所謂地說:“房光霁,你是個不錯的人,所以我不讨厭你。”
房光霁的表情并沒有因為這罕見的誇贊而放松,他的眉頭反而更深地蹙起來。
直覺讓他感覺到,花才接下來所說的,絕對不是他想聽到的話。
哪怕一個字。
都不想聽到。
“——但是我們已經錯過了。”花才說:“錯過了就是錯過了。再也回不來了。”
房光霁的臉一下子蒼白。
花才的心有多冷,性格有多絕情,大概只有最了解他的房光霁知道。
當花才用這樣的口氣說話時,就意味着他下定了某種決心,而那決心将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
迄今為止,這條鐵則從來沒有變通過。
“你現在混得不錯,體面了,也成熟了,我覺得很好。你奶奶在天之靈一定會欣慰的。”花才說:“老家的方老師應該也很開心吧。”
“……”房光霁沒說話。
只是呼吸越來越急促起來。
他的喉頭滾動,就像是,幾次試圖說些什麽。
可是都失敗了。
沒人能夠在花才那種認真而冷漠的表情下堅持說寫什麽,或許其他人可以,但唯獨房光霁不行。
花才現在的表情就像是在說,好了,夠了。
再說,就煩了。
房光霁怕自己再多說一句,可能就真的永遠失去花才了。
“……走吧,勇敢地向前沖吧,房光霁。”
花才最終,直視着他,說出了八年前說過的那句話。
一個字都不差的,那句話。
房光霁太熟悉這句話了。
太熟悉了。
熟悉到每個字都讓他痛徹心扉。
因為正是那句話,讓他堅持着熬過了剛到北京時,每個熬不下去的夜晚。
但也就是這句話。
像是魔咒一般。
像是,花才要放開手的魔咒一般。
像是,可怕的詛咒。
沖吧,沖吧。
房光霁,沖吧。
然後,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
就這麽,離開我吧。
“再見。”花才拖着行李箱,最後在門口駐足,回頭看了房光霁一眼。
房光霁從剛才開始就像雕像一樣低着頭,一動不動地伫在那兒。簡陋的農村平板房在這一秒之前,還從來沒有能夠遮蓋住這個男人身上的熠熠星輝,這個男人天生像太陽般耀眼。
除了此刻。
此刻他像是貼在牆壁上的報紙,像是随意丢棄在地面的垃圾袋,像是泥巴路讓令人冷不丁踩得一腳濕的水坑。
他是一切的不美好。
花才僅僅是幾句話,就讓一顆太陽熄滅了他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