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啊對了,吃火鍋嗎。”房光霁說這話時,好爽地将半碗毛肚下到鍋裏。
海底撈一貫生意紅火,房光霁在一片紅塵喧嚣之中,心情不錯地涮着毛肚,剛剛那認真思考的模樣轉瞬即逝,保質期比現代人的愛情周期還短。
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心大,還是把這件事壓在心裏。
花才隔着熱氣騰騰的火鍋觀察他,片刻後說道:“是不是有人在搞你。你有沒有頭緒。”
房光霁還是那輕浮的樣子,邊喝了一口啤酒邊說:“才哥,你犯不着為我操心。”
口氣倒是真心實意的。
花才這人很好懂,你要是說了讓他不順心的話,他立刻就是一張黑臉甩過來。
只見花才一筷子紮在一坨煮的粉粉的土豆塊上,冷漠地說:“房光霁,你至少應該相信我。我沒有害過你。”
對花才來說,房光霁現在避而不談的反應,令他沒由來地冒火。
就像好心人莫名被別人當成了賊,又像好端端地走在路上,不相幹的人突然誇張地從你身邊跳開三米遠,把你當成病毒看。
總而言之。
花才明顯感覺到房光霁在這件事上就是要避開他。
但是花才不樂意。
他甩房光霁是一回事,房光霁要是甩他,那他就要炸了。
實際上已經炸過一回。
早在當年房光霁無聲無息消失的那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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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在确認房光霁失蹤後,花才回了趟老家,第一件事就是踹了房光霁家的門,把他家那點不值錢的東西,能搬走的都搬走,全拉出去賣了換錢。
破電視,笨重的老式微波爐,還有個洗衣機,這是房光霁家最值錢的三件套,廢品店一口價二百五,花才咬着牙賣了。
從這裏你就能看出,花才絕對不是普通小說裏受了委屈只知道哭哭啼啼賣慘的主。
——他連房光霁家牆上貼的瓷磚都恨不得扣下來賣錢。
總而言之,那一次花才怒火沖天地回老家,一是解決他媽和他媽那不知道第幾任男朋友之間的感情糾紛,第二就是為了把房光霁家值錢的東西全弄走賣錢。
當然也帶了點自暴自棄,想着如果房光霁回來發現東西都沒了,報警,警察找到花才這,倒是正好省了花才再去找人的功夫。
結果願望沒有實現。
房光霁反正就消失了。
悄無聲息的。
花才厭惡這種感覺。而現在,此時此刻這個男人明顯回避的樣子,除了令花才內心回味起當年的茫然和無助外,他的一肚子火氣也像這沸騰的鍋,俨然要炸了。
其他人不知道花才的脾氣,頂多覺得他此刻不過是臉黑了點。
但房光霁是何許人,在娛樂圈那種泥巴地裏摸爬滾打那麽多年,一雙看人的眼睛練得比本職演藝工作的水平還高,況且他又那樣地了解花才,眼看花才已經是核彈爆炸倒數前十秒,房光霁也不敢貧了,把筷子一丢,舉手投降道:“好吧,好吧,是有人想搞我,很正常的,娛樂圈裏誰沒有幾個仇家呢。”
花才表情還是那個樣子,房光霁知道他的脾氣壓根還沒有緩和。
于是,狗腿地給花才舀了一勺蝦滑,又把芝麻醬奉上,做完這一切,房光霁才說:“我不想把你扯進來,你知道得多,對你沒好處,對我也沒好處。”
花才氣死了:“哦,嫌棄我呢是吧?那當年就別厚臉皮地貼過來找我嘛。”
一開口就是老陰陽師了。
房光霁後腦勺挂一排冷汗,矢口否認:“只有才哥您看不上我的份,我絕對不會嫌棄才哥。”房光霁說着,又敲了兩個蛋到咕嘟咕嘟冒泡的番茄鍋裏。
還順便請服務員加了點湯。
花才看房光霁這樣子,簡直和當年毫無區別。在他們更小的年級裏,大約是,青蔥少年,白襯衫腳踏車,呼嘯着在斑駁水泥路上喧鬧而過的哪個年紀裏。
只要花才和房光霁吵架,就會變成這樣。
花才發火。房光霁卻很淡定,一邊舔,一邊該做什麽做什麽。
有時候兩個人是在家裏,房光霁一邊修他家那個破洗衣機,一邊承認錯誤。
有時候是在外面,房光霁一邊掰開旺旺碎碎冰遞給花才一半,一邊說“真不是你想的那樣,來,酸奶味的,你最喜歡。”
花才對這種人沒辦法。
花才對這種牛皮糖一樣的臉皮毫無辦法。
現在也是。
房光霁任憑他怎麽陰陽怪氣,始終還是笑嘻嘻的,等敲在鍋裏的蛋都熟了,變成一個軟趴趴的太陽被撈起來,房光霁說:“喏,趁熱吃。”
……和當年那個“喏,酸奶味”的德性,一模一樣。
花才:……
房光霁自己也給自己舀了個雞蛋,這才有空說道:“你這個人最大的問題,就是覺得什麽是都可以自己來處理。就像這次朱穆朗出事,我不用想都知道,你肯定是第一個站出來安撫那群員工的人。”
花才沒說話。
因為他覺得在房光霁面前辯解沒有任何意義。
那個人看穿別人內心的眼光毒辣到沒朋友。
“但你自己也沒有什麽本事,去打探這種消息。結果,你就只能硬着頭皮來找我。”房光霁說:“我的意思是——你不要出手管這些爛攤子,就像你媽,我也是這個态度。現在輪到我,我還是這個态度。”
可以的話,希望花才安安穩穩,憑借自己的才華,靠自己的技術紮紮實實地賺錢,安安心心地吃飯。
對房光霁來說,這就是他所期望的最好結局。
甚至比所謂“兩個人同生共死在一起”更好。
房光霁所做的一切,不過是希望把花才推開,推到不會被任何震動波及到的地方去。
連他現在接近花才,也保持着一個度,也給自己設立了一個熔斷點。
如果熔斷點到了,他就會毫不猶豫地離開花才。
哪怕這一次,他心知肚明,花才絕對不會再原諒他,那也無所謂。
因為世間安得雙全法、
——這句話是從什麽三流四五六流網絡小說裏看到的,不記得了,可是這句話裏流露出來的,對人與事,對人世間,對一切的深深不甘、無奈和自我妥協,卻神奇地令基本上沒心沒肺的房光霁産生了共鳴,并且,讓他牢牢将這半句話記在了腦子裏。
後半句倒是沒什麽意思。
那時候的小房把書一丢,如是想。
時間跳回現在。
房光霁把花才喜歡吃的東西都給他揀到另一個幹淨的碗裏,然後遞給他,笑着說道:“你生氣也沒用,你最知道的,我就是這種性格。倔起來……”
“草。”花才低低聲罵了一句。
他們兩個的關系太複雜了。
彼此是朋友,是前情人,卻也是相依為命了許多年的親人。
如同房光霁無法割舍花才,花才也并不能割舍掉這個腦回路清奇的家夥。
在花才心裏,房光霁首先是房光霁,其次才是帶着“背叛了自己的王八蛋”“好像很火的明星”“傻逼”之類tag的,另一個人。
說實話那些tag對花才來說,總是有種距離上的陌生感,花才沒辦法通過那些tag确認房光霁是怎樣的人。
所以當年,無論是房光霁失蹤不見,被花才認定為背叛了自己。
又或者,是偶然得知這人居然是明星,然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大街小巷都是他的身影、
還是在一次見面時,但從心底裏覺得這家夥就是個純傻逼。
不管是哪種情況。
對花才來說,這些認知都是不全面的。
都是有距離感的。
直到——
直到房光霁本人再次出現在他的面前,直到對方展示出他秉性中的那種狡猾、厚臉皮和一言難盡。
房光霁就是房光霁啊。
就是認識了十幾年的那個房光霁啊。
就是,在花才的人生中,一同相處時間超過花才生命時長一半的那個家夥。
花才沒有辦法對這樣的家夥,冷下心來。
就好像人的左手無法嫌棄右手。
“事情我會處理,你只要把那些人的信息給我。”房光霁說着,摸了摸下巴,冷不丁又道:“考慮到他們知道你的住處,我是建議你搬家。一切費用由我承擔,畢竟這是我惹出來的事嘛。”
兩三句,已經把接下來的路安排好。
首先,花才搬家。
然後,房光霁去調查。
接着,就沒花才什麽事了。
本來應該是這樣。
按道理是這樣。
但是——
但是按照花才的性格,能答應就有鬼了。
花才骨子裏的叛逆,并不比房光霁來得少。不然,他也不會和房光霁這樣的人稱為朋友,甚至可以說,對方是唯一和他性情相投的朋友。
兩個人都能感覺得到對方骨子裏的傲慢。
只不過一個挂在臉上,像學生時代的花才,一天到晚臭着臉誰都不搭理;另一個則藏在心裏,表面上卻對誰都笑眯眯。
話都說到這份上,一般人早該被房光霁真誠的語調打動,順便自我懷疑是不是太逼迫這個可憐的背負太多一切苦難打算自己扛的男人了。
可在花才眼裏看來,都是放屁。
一個人要是能解決問題,上帝幹嘛還捏了兩個人出來。
用無神論的觀點來說,有本事單性生殖你還搞什麽有絲分裂。
花才咬了一口紅糖糍粑,在房光霁充滿關愛的“看這孩子吃得多香”的眼神裏,冷冷地說:“我連我媽都管了,你覺得我能丢着你不管嗎?我是聖母,你知道的吧。”
聖母這詞兒一般來說,基本和花才不沾邊。
确實花才的那一種屬下是有過從花才身後看到萬丈光芒的情況,但那是因為1、花才站在窗戶前,背後是金光萬丈正在初升的太陽2.花才拿着鞭子抽他們加班,以至于那些加班狗終于産生了幻覺,誤以為不是自己升天了,就是花才這狗領導先他們一步成佛——畢竟花才自己也在連軸加班,誰先猝死真的很難說。
但只有一個人打從心底認為花才是聖母。
也只有一個人用這個詞給花才扣過帽子。
——給花才扣帽子的人多了去了,什麽殺人犯的小孩,什麽婊子的兒子,什麽裝模作樣的好學生,什麽欠揍的臭小鬼。
到了上班後,還多了“花扒皮”“不是仁”之類的綽號。
以上種種,全給人一種兇殘剝削的感覺,和“聖母”這個詞是完全不搭調的。
調性不對。
按道理是如此。
可房光霁在有天,可能是他們剛剛結束體育課,兩個人一前一後擡着裝球的箱子,把一大堆籃球足球乒乓球各種球還回器材室的時候。
本來,花才正心不在焉地盯着房光霁的背後看,他校服沒穿好,領子那彎進去一塊,突兀地紮到脖子裏,看得有強迫症的花才渾身不自在,正準備尋個理由讓前面走着的那個鐵憨憨把籃球框放下來,好讓他幫他整理一下領子。
忽然,房光霁說:“才哥,你超級聖母耶。”
沒頭沒腦。
甚至沒有上下文可以供花才理解這句話出現在這個場合的理由——畢竟,他還沒有開口說要幫房光霁整理衣領。
毒辣的太陽把兩個人照射得唇幹舌燥。
花才因為聽到莫名其妙的評價,而不自覺停下腳步,他一停,一起搬箱子的房光霁也不得不停下來。
可是,房光霁沒有進一步解釋自己剛剛為什麽要那麽說。
也許,那不過是房光霁自言自語,又恰巧被花才聽到了而已。
總之,盡管感官上過了很久,而實際上兩個工具人打了一個盹,做了一個一秒鐘的夢一般。
就好像,房光霁剛剛只是在講夢話。而花才,只是在夢中聽到了一個很荒謬的評價。
“走吧,老師都催了。”
夢像被擊中的鏡子,一瞬間破裂。夢的結界也消失了,兩個人一下子回到了現實。
就這麽荒謬的。
剛剛因為房光霁的一句話,而突然陷入停頓的兩個人,此刻又像恢複了機能或者充上了電的機器人,咔嚓咔嚓,哼哧哼哧,又繼續履行自己的使命——把體育課器材送回器材室——這件事了。
剛剛發生的事。
剛剛那夢呓般的評價。
好像只是,虛妄的,昙花一現的夢游。
短暫得只不過維持了一秒鐘。
……
盡管如此。
花才當天回到家,姑且還是費心捉摸了一下房光霁到底什麽意思。
說自己是聖母?
可他自認為并不是好欺負的家夥。
想來想去想不通,花才把舊得打了補丁的被子往臉上一蓋,算了不想了,關燈睡覺。
然而鬼知道為什麽,花才對這個評價能記這麽久。
甚至到了,現在這個關頭,突然蹦出這麽一句話。
房光霁都驚呆了,他捂着嘴,像做錯事一般偷偷摸摸問:“我還說過這話!?”
态度倒不像是“我怎麽能說出這樣的話”,而更像是“我居然把心裏話說出來了!?”
花才看他這表情就來火,房光霁在這方面的游刃有餘總是令人火大。
總之,花才說:“既然你也認同我是聖母,那你就應該預見得到我不會插手不管。”
花才說這話時特別不耐煩,好像是在和房光霁講解小學五年級就應該會做的數學題一樣。
房光霁笑了,說:“你管不了,你連朱穆朗的事,都要來求我。”
這倒是說中了,花才沉默了一下。
半天後,房光霁覺得自己是不是說話太難聽了,準備修個萬裏長城給花才當臺階下,正在醞釀組織語言,花才忽然擡頭,一臉莫名其妙地,語出驚人導:“你知道你今天晚上提朱穆朗提了多少次嗎?”
這沒頭沒腦的一問,毫不遜色于當年房光霁鬼使神差的“聖母事件”。
房光霁也是被問住了,突然愣在那。
然後聽花才冷冷地說:“吃醋就直說,拐彎抹角地刺激我幹什麽。你就是應該替我做事,因為你還欠我錢。你還欠我東西呢,我讓你做事怎麽了。”
房光霁下巴掉在地上。倒不是為這番話後面半段的強迫賣身般的言論,而是為前面那輕飄飄的半句話。
——他拒絕這麽赤裸裸地被花才拆穿自己在吃醋。
而且是吃那個家裏倒都倒了,涼都涼了的前·富二代,前·權二代醋。
辱房光霁了。
房光霁一向只有讓別人為他争風吃醋的份兒,怎麽可以……
房光霁的腦子裏一下子向化學反應大爆炸,無數彈幕彈出來,加大加粗高亮地在那刷:不不不不,堅決不承認吃醋。我沒吃醋。什麽叫醋。我不知道醋是什麽。我不承認就等于沒有。
諸如此類。
房光霁絕不是沒有自尊心的人。
前面也說了,他和花才都有自己的傲氣。只不過房光霁習慣于把自己的姿态放得低,讓別人誤以為他沒有什麽攻擊性,就如同當年張寧對他的第一印象也不過是山裏來的憨蛋好欺負。
但山裏來的憨蛋除非開挂,否則光靠憨能爬到房光霁今天這個位置?
國能所有能拿的獎項他都像個遍歷算法似的遍歷過一遍了,國外華人很少能拿到的榮譽他也拿到了,不僅事業常年騰飛,笑看下方菜雞打架,就是在人際網絡上,也做到了基本上滴水不漏,不出差錯。
能在娛樂圈混成這樣,心不髒,恐怕很難做到,而心又髒,又裝得傻,那必然是骨子裏的傲氣撐着他,讓他能夠一步步地,攻城略地于別人的不經意間。
眼下,房光霁覺得自己的面具,輕輕松松就被花才破防了。
他懷疑花才是專門來克他的。
只見房光霁清了清嗓子,咳嗽一聲,及其不自在地左顧右盼着,強辯道:“……別亂說,我哪裏提過他。我也絕對沒有吃醋。”
花才冷笑一下,飯也不吃了,索性就雙臂抱胸坐在那,盯着他,而花才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你繼續,我就靜靜坐在這看你演。
房光霁這下沒辦法了,尴尬地說:“……好吧,我是吃醋。主要是朱穆朗那人,私生活不幹淨,才哥啊,離他遠點,那種人,多看一眼都要得性病的!”
花才仙女無語.jpg
合着這人還調查過朱穆朗了,好家夥。連私生活都查了個遍是吧。
房光霁又說:“——而且我覺得他對你有意思。”
“神經病,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是個人就不挑。”花才冷冷道。
這話倒有點殺敵八百自損一萬五的意思了。
因為這話一邊踩了房光霁給塊肉就能叼着樂的狗德行,一方面也沒對那塊肉給到多正面的評價。
房光霁擦擦汗,說:“不至于,不至于,我還是挑嘴的,才哥你對自己魅力一無所知。”
花才翻白眼:“能別舔了嗎,說正事可以嗎。你的事我管定了,不然你以為那個程序是我無聊設計的嗎?”
房光霁一頓,臉上有點點不可置信和意外之喜。
他姑且還是給自己找個臺階下一般的,在嘚瑟得太明顯之前,問道:“才哥的意思,那個app是為了我……?”
“對啊,”花才倒是很坦蕩:“其他方面我也幫不了你,但是硬件安全這一塊,還有網絡安全這一塊,我多多少少懂點吧。”
這倒是謙虛了。
不是懂點兒。
是當年導師哭着喊着想要花才留校幫他搞研究的程度。
是朱穆朗開了高于市場價格三倍的工資也要請他過來的程度。
房光霁說:“……唉!!!”
說罷還一臉苦大仇深把半紮啤酒一口幹了。
花才被雷到,說:“又怎麽。”
房光霁喝完酒,滿面紅光,不自覺開始散發明星光環,肉眼可見的星星啊太陽啊銀河系啊各種浮誇的東西在他周身亂飛,花才咳嗽一聲,讓他收斂收斂。旁邊已經有人不确定地頻繁往他們這邊看過了,大概是房光霁的星光王八之氣要藏不住了。
“才哥對我真好啊。”房光霁憋了半天,就憋出這麽一句。
眼睛裏還有點小感動的光芒在閃爍。
花才煩死他這黏糊糊的勁頭了,只不耐煩地問:“到底準不準備瞞我到底。”
這句話嚴格上來說是病句,不過花才也挺着急的,說話有點大舌頭了都。
房光霁長籲一口氣。
又喝了一口酸梅湯。
花才已經不耐煩得就差把他整個人摁在火鍋裏逼他答應了。
“行呗,才哥都這麽堅持了。我還有什麽拒絕的道理。”
男人最後,下定決心一般地,說道。
花才的眼睛亮了。